飛龍之章 第五十五章 十方救時出群才(十二)
先棉祠前殿着火的消息不脛而走,成為左近的一件新聞,但知道楊元喜平日做派的人都紛紛在私下裏評論。有說火起得怪異,不到半刻鐘的時間,整個前殿便燒了個凈盡,但更多的聲音則傾向於是這些人自己作死,說是殿外堆放的乾柴與燈油才是造成這一後果的直接原因,潑皮們每日在殿中濫賭宿醉,難保不是火燭不慎走了水。
雖然事後的查勘也發現了諸多疑點,當日的火夫供詞同樣不少蹊蹺,但既然死無對證,死的又是這樣一夥潑皮,官府也就沒有興趣再深入調查了。
楊元喜及其同夥的死掀起了一些波瀾,但也僅僅只是一些波瀾,這波瀾沒過兩日便平息下來,市面上再無人提及這些欺行霸市的貨色。甚至當地百姓還覺得,這樣一夥為非作歹之人,遭到如此報應,定是觸怒了鎮守此地的黃婆婆(黃道婆),這才請動了火神娘娘,降下天罰將人收了。
但在布行之中,尤其是那些了解郭增福與楊元喜隱秘關係的東主看來,這一回來勢洶洶的火災定然與布行和萬通行之間的明爭暗鬥脫不開干係。當日那先棉祠中的潑皮竟然一個也沒能跑脫,這就透着不小古怪,事後那些外出放火未歸的也都像是受了驚的兔子,紛紛逃去了外路,全都不見了蹤影,像是聽到了什麼可怕的消息一般。
上海縣只是走走過場將後殿的道官並幾個小道士抓了去,也沒盤問出個什麼,左不過使錢託人,沒過幾日也放了出來。
一切歸於平靜,剩下的便只有郭行首本人了。
他這幾日稱病不出,但到了眼下光景這‘病’總歸是不得不好了。
連續兩次在胡八榮手上吃了大虧,這背後甚至牽扯到了官府和澳洲人,郭增福終於有些后怕了,但木已成舟,他的勢力被剪除大半,這讓郭老爺不得不仔細思量起日後的打算。
就在楊元喜出事後的第三天,幾個大族以錢家的為首開始發難,帶動着布行中原本還在搖擺的那些人也終於動了起來,尤其讓他氣憤不已的是原本在布行中扶植的幾個同鄉此時竟然也來落井下石。這些人在對付萬通行時與郭增福有着共同利益,但當郭增福徹底露出敗相后,往日與德雲堂的那些矛盾便又冒了出來,些許情分的遮羞布也就被輕易戳破了。
各種罪狀接踵而至,什麼在布行中安插親信佔據重要職位,侵吞公中賬款,甚至他郭家養的家丁都是從布行公款中來出,每年出港的棉船還要用郭家的人押運到海上,這些又是一筆額外的護衛費用。平日裏相安無事,如今卻都成了郭行首的一樁樁不是。
回想自己這幾十年來的經歷,他甚至有些想笑,從一介牙行做起,得到妻家的扶持開始做起布匹生意,和那些有着世家大族背景的不同,德雲堂能做到今日這番局面,靠的卻是自己真刀真槍拼出來的。無論這其中有多少為人不齒的勾當和見不得光的買賣,但一和那些紈絝相較,郭增福便覺得自己的所為並不算多麼過分。
他常在家人面前掛着的一句是‘窮生奸計,富長良心。’
前半生的拼殺讓他在這個年紀終於能夠穩坐高處,也學着那些大戶們一般,時不時從手指縫中給窮人漏出些去,算是將自己的良心拿出來曬一曬,好博個善人的名聲。也許唯一的不足只是缺個子嗣,因為自己的天閹之症,成了老來的一樁心病,看誰都像是在覬覦他的家產,連帶在布行中行事都習慣了聚斂,也不知聚斂來聚斂去,這偌大的家業到底是要留給誰的。
太衝動了,回過頭來複盤,郭增福發現自己還是小瞧對手了些,或者說正因為沒了身後的顧慮,他做起事來反倒少了掣肘,這算是他給自己總結的敗因,再謹慎些就好了。
不過,一切都無法挽回了,為今之計,只有想着如何全身而退,,到了這一步,想要與萬通行再有個善了恐怕是不成了,而且對方既然連大幫的海匪都不懼,那以後自家的船也難保不會被對方同等對待,聽說那澳洲人在海上可以厲害得很,這棉布行的生意無法做,松江府恐怕也是待不下去了。手上的這點產業,以萬通行的手段勢頭最多兩年就能給折騰盡了,到那時才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倒不如退而求其次,到南京或者揚州去做個富家翁。
到了眼下,他才覺得那顧昌祚才是個真有眼力的,也難怪顧半城能成了顧半城。
他正想着,大門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之聲,一個家人嚇破了膽一般跑了進來,“老……爺,老……爺,不好了!”
郭增福暗道一聲不妙,先想到的莫不是萬通行的人打上門來了?但轉念又覺不對,這光天化日的他們怎麼敢。再說真要是對方上門惹事,鬧到官府反而是自家占理,那胡八榮絕不是如此蠢笨的人。
這頭還沒琢磨透徹,那邊門口已經轉過一隊人馬,衣着鮮明,分明是華亭縣的快班。
見是熟人,郭增福這才安下心來,趕緊迎了上去對帶頭的那名大漢道:“沈頭,今日這是吹的哪陣風?怎麼把你老給驚動了。”
那被喚作沈頭的中年男子,抹了抹臉上的絡腮鬍子,擠出一絲笑拱手道:“對不住了,兄弟我也是奉命行事,還請郭老爺擔待些。”
郭增福心道華亭知縣章允儒他可是拿錢餵飽了的,去年還聽了他遊說上疏要減上供袍服,怎麼會招呼都不打一個就來提人?
“奉誰的命?”他詫異到。
疑問馬上得到解答,“張大府親自派下的火籤,有人出首告你暗通海寇,殺人越貨。”
“這……”郭增福心頭一跳,竟然是松江府直接讓華亭縣拿人,而且還是這樣要命的罪名,但轉念之間他便鎮定下來,“萬通行的人這是血口噴人,他家遭了海寇怎麼憑的攀扯到我身上。”
那沈班頭聞言有些怪異地看了郭增福一眼,這才嘆聲道,“東主看來是想岔了,既是出首,自然不會是外人,不然太爺的火籤是那麼好發的么?”
沈班頭雖然嘴上如此說,但態度卻還客氣,看起來平日也沒少得這一位的好處。
郭增福眼瞼一跳,趕緊請他借一步說話,他倒也不避嫌,直接與郭增福一起進了書房,其他快手都像是見怪不怪,並未跟着上前。
書房之內門窗緊閉,郭增福終於敞開了些,趕忙問道:“何人告我?”
他也不蠢,外面讓人拿出些銀子散與眾快手,這邊廂又給沈班頭封了個大大的紅包。
沈班頭掂量着銀子,這才給了句實話,“告你的是貴府丁管事。”
“丁管事……,竟然是他。”郭增福萬沒料到竟然會是這樣,丁管事居然會在背後里捅了他一刀,他的事情姓丁的可是知道不少,可他怎麼也想不通丁管事為何會在此時跳出來,許多事情明明他也有份的,就算他捲款逃亡也比出首告發自己更正常才對。
這下他果然有些慌了,向沈班頭求情道,“其中必有誤會,我自當分辨,不過各處關照還望班頭幫忙通融。”
“這倒不難,刑房的人我的確能說得上話,郭東主若是想要請託些老老關係在外走動,沈某也不介意幫你跑跑腿。只是……”看在銀子份上,沈班頭倒也坦然,反正人是定要拿的,這一進去,郭家這產業不給分吃乾淨恐怕是出不來了,他賣好於郭正是想要於中得些先手,不然又怎麼能從那些老爺口中爭到肉吃。
“省得,省得。”郭增福一邊說一邊又從書房柜子裏拿出一個盒子遞與沈班頭,“這裏面是五百兩,還望班頭多多關照。”
“放心,包你在裏面吃不了苦頭,不過這過場還得走一遭,就要得罪了。”
“無妨,容我與家中交代幾句,缺銀子班頭只管來說,我在揚州城外還有個莊子,若是此番能護我周全,出來后定當報效。還有平日裏有交道的那幾位,也麻煩班頭幫忙打點了。”到了這步,郭增福自知免不了要大大破費一番,也顧不上許多,好處只管先許下,脫了身再說。
沈班頭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郭增福又耽誤了小半個時辰,快班又留下一隊人馬守着郭府,他這才跟着沈班頭的人一路而去。
沒想到這一去便是半個月時間,等他脫罪出來時郭家的產業已被折騰得七七八八,除了揚州城中的幾處鋪子外,該發送的早都發送一空,松江府通判以下的官員全都吃了個肚圓,連同他的幾個親近家人也卷了不少銀子。
丁管事是在郭老爺放出來后的第二日死的,他的屍首就被扔在距城外不遠的一處亂葬崗上,身上一共七十餘處刀傷,只有臉上完好無損,看起來殺他之人對他是恨之入骨,生怕別人不知死得是誰。
郭增福死於三日之後,郭家連同親眷家人在內十餘口的屍體在小貞村北西的茆湖中被人發現,那裏是從華亭往吳江縣去的必經之路,到了吳江便能沿着運河一路直抵揚州,而郭增福終究還是倒在了這最後一程路上,闔家上下竟是無一活口。有些知道內情的都在傳說,這是郭行首多年聚斂的銀子太多,受了他人覬覦,這才在路上遭了毒手。
至於親自參與了此次行動的不良人來說,則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報復。
雖然那丁管事是在胡八榮的一番威逼利誘下才變節投了過來,但既然接受了他的投靠,他的安全便應在元老院的保障之下。在不良人眼皮子底下殺了受保護對象,雖然的確是疏忽大意了,但無疑也讓馬遷滬覺得丟了面子,這才讓本已保住了性命的郭家又重新踏進了地府,倒是銀子,經過衙門中的一番折騰后。
所謂世事無常,元老們本也沒曾想到死了一個真小人,又讓他們在布行中大大刷了一把好感。
胡八榮在丁管事死後立即出面,聲稱丁管事是因為揭露郭增福的惡行而被記恨殺害。他不僅當眾表示會贍養丁管事的老母,接濟丁家的孤兒寡母,更還要供丁家的兩個兒子讀書考學。又過了幾日,就連先前郭增福在布行中搞出的虧空和花賬也都一併讓萬通行給填了,當然胡東主自不會主動承認這些銀子都是從郭家人的屍體上尋來。
有了這樣一番操作,再加上胡八榮又花了銀子請來新任知府張宗衡出面,這棉業公會倒真的在官府支持下成立了起來,原來布行中剩下的那些家也都紛紛轉投了過來,甚至連今年統購統銷名額已經售罄也不介意,只求先佔個位置。胡八榮也兌現了承諾,除了自己之外其餘四名執事全都是公推而來,其中便有福興號的榮宗錦。當然,這中間也有‘急流勇退’的,聽說常熟錢家的人便已私下在市面上處置布行產業了。
入夜,萬通行的後院正廳中,澳洲油燈將屋中映出一派暖意,炭火更是生得極旺,拼成長條的幾張八仙桌上,各色時令酒菜擺得滿滿當當,但卻不見一個服侍的丫鬟小廝,座上賓客們紛紛自己動手喝酒吃肉,倒也愜意。
松江的棉布戰爭告一段落,元老院取得最終的勝利,雖然這勝利並不讓人意外,卻也頗費了些周章,是以眾人覺得慶祝一番乃是應有之義。
酒席之上,胡八榮帶着胡海胡峰,頻頻向各位首長敬酒,“上海站這次能夠度過危機,全靠了各位首長與元老院。”
“你的工作我們都看得清楚,做得很紮實,再說這次風波本也是因為元老院的任務所在。經過這次事情,諸位相公都覺得,有委員你在上海,讓人頗為放心,便不要分什麼彼此了。”
“小人時刻不忘元老院的教誨與栽培。”
馬遷滬有時覺得這胡八榮的確是個能做事的,就是性子上謹小慎微得過了些,私下裏相處有些無趣,想到這裏,他決定活躍一下氣氛,於是站起身來舉杯笑道:“我這裏正好新得了兩個喜訊,就說與大家下酒了。”
“什麼喜訊?”聽了這話,連元老們自己也關心起來。
馬遷滬也不再賣關子,道:“今日一早,朝鮮派在濟州島的牧使李適已率眾出降,如今濟州島上兩縣九鄉已全在伏波軍控制之下,我們的軍艦也已封鎖了海峽,只消再有一個來月整頓地方,大軍便可隨時北上遼東了。”
“朝鮮人那麼聽話?”有人提出質疑。
“哪有的事,其實在南面登陸都是一周多前的事情了,只不過這種等級的軍情通報權限只到我這,未免你們分心這才一直沒說的,不過這個濟州牧使李適倒是有點意思。”馬遷滬想起高層通報中提到的事情也不禁大搖其頭。
但眾人對此並不感興趣的樣子,而是追問起另一個關心的問題,“那還有個喜訊呢?”
“馬打蘭的糧道已經被我軍截斷,爪哇島上勝負已分。”馬遷滬說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呵呵笑道。
“至於九龍江那邊,對越自衛還擊戰已定於明日開始全面反攻。”
他又笑着補了一句。
“謝明都在兩府面前嚷嚷開了,說是今年春節,陸軍要在順化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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