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面試通知
自從隨身戴了了白先生送的符,梅除夕再也沒遇到過奇怪的事情。
那天聽說他手頭拮据,白先生便指着書架上的一本書說,如果梅老師非要給他報酬的話,就把那本書送給他吧。梅老師頗有些哭笑不得,只因白先生指的那本書並不是什麼線裝的老版本,而是他念大學時古代漢語的教材,根本不值什麼錢。在白先生的再三堅持下,梅除夕只好把那本教材當做車馬費送給了他。
他能感受得到,對方是真心實意地在心疼他的處境,不肯要他的錢。
而且白先生在得知他害怕打電話、接電話全靠緣分之後,便非常貼心地詢問他,能不能加他的社交賬號,以方便日後的聯絡。梅除夕臉皮薄,白蘄的態度又太誠懇,他不好意思也不忍心拒絕,又想着這樣以後可以就找機會報答白先生,於是便同意了。
一來二去,兩人成了朋友。
至於白蘄為什麼對一個剛認識半天的窮逼這麼好,他思考來思考去,只能把這一切歸結為,白先生是真正悲天憫人心懷世間的好人。
殊不知某個被發了好人卡的蛇妖,正趁着冬眠期天天翹班,把他的課本摟在被窩裏,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上面劃下的重點、與記錄在邊角的筆記。
看來,梅老師當年做學生的時候,也是極為認真的。
白蘄越琢磨越覺得,“梅老師”這三個字兒讀起來是真的舒坦,萬一梅除夕下一份工作不當老師了,那可就可惜了。於是抱着“想跟梅老師當同事來進一步培養感情”的齷齪想法,白先生翹着班撥通了自己單位領導的電話,問他語文組辦公室還沒有空缺。
可以說是十分囂張了。
然而校長拿他並沒有什麼辦法,誰讓這位會首大人富有羊市,是本校出資最多的校董呢。而且八百年不見這位白校董插手校務,比起別的,胡校長更多的還是好奇:“白年兄,敢問到底是什麼樣的大妖,能勞煩您親自給他安排啊?”
白校董美滋滋打着電話,字裏行間都帶着股炫耀的意味:“不是妖,是個人,走正常面試程序,放心吧,肯定能過。哦,對了,他還不知道我不是人,勞駕胡兄知會大傢伙兒一聲,幫老弟打個掩護。”
胡校長掛了電話,突然就樂了。從私塾到書院,從書院到小學堂,再到如今的私立學校,從建校開始,這學校里就沒招收過正兒八經的人類教職工,連食堂燒菜的大媽都是陳年鍋鏟成的精,這下來了個喘氣兒的活人,這可有熱鬧看了。
涇江市的生活節奏,說不上快也說不上慢。梅除夕一邊零零散散接着些代筆的雜活兒,一邊到處投遞簡歷,卻沒有一家給他回信的。轉眼間,冬月過去了,臘月也就那麼過去了,各大單位放了假,便到了年節的時候。
正月初一,下午一點。
在小區門口站了半天,梅除夕可算攔到到了一輛出租車:“師傅,過年好,北陵區崇紳路走嗎?”
那司機樂呵呵回了句“過年好”,又補充道:“四十塊不打表,走不?”
“走。”他一咬牙坐上了車,搓了搓自己有點凍紅了的手,心中十分忐忑不安。
大抵話癆是出租車司機的通病,眼下這位大叔顯然也有這毛病:“小夥子,大過年的,你去崇紳路幹嘛呀,那地界去年剛動遷,整條路上除了兩家封閉式的私立學校,全是工地,這會兒工人也放假回家了,荒得很。”
他強打起一個笑容,應道:“我去崇紳路上的那個實驗小學,參加面試。”
司機大叔“咦”了一聲:“大初一的喊你去面試,這不是折騰人呢嘛,你不是看錯時間了吧?”
梅除夕被司機說得心裏發慌,忍不住打開自己的手機,翻到那一條短訊。
——“梅除夕先生,你好!你投遞的簡歷現已通過初審,請於元月初一未時二刻攜帶有效證件前來我司參加複試,順頌時祺。複試地點:北陵區崇紳路四十九號,崇紳中學附屬實驗小學,行知樓A315。聯繫人:姚女士,158xxxxxxxx”
他沒記錯。
昨天下午接到這個面試短訊的時候,梅除夕剛包完餃子,正預備泡碗泡麵墊下胃,眼皮不由自主地狠跳了一下不說,還差點打翻了面碗。崇紳路四十九號?崇紳路的那個私立小學?是認真的嗎?
首先,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給這所學校投過簡歷。
其次,正如司機大叔所說的,時間上不合常理。臘月三十,小學早就放假了,而且哪裏會有大年初一安排人面試的?
最後,就算這條短訊不是整蠱或者欺詐,用腳趾頭都能預測到,以自己的學歷,人家肯定不會錄用自己的。
就在梅除夕決定刪除這條短訊時,一通電話打了進來,來電顯示明晃晃地標註,這是來自堂姐的召喚。他從小就有點怕梅清時,不敢不接電話,做足了心理準備,才劃下了屏幕上那個跳動的綠色小話筒:“喂、喂?堂姐過年好。”
“小夕,不是說好了,今年回來過年的么?怎麼我都到家了,還看不見你人影?”手機里響起慵懶而清淡的聲口,既不咄咄逼人,也不窮兇惡極,然而一落進梅除夕耳朵里,他習慣性就要犯起慫來。
他從小和便與一眾堂姐堂兄被寄養在爺爺家,作為這一代最年長的大姐,梅清時簡直就是他親媽一樣的角色,還是嚴母那種類型的。這次被辭退,他不敢回家,與其說是怕花錢怕被罵,倒不如說是怕自己讓他們失望:“這個、這個,本來是想回去的,臨時通知要加班,我這幾天忙,就忘了給你們打電話了……”
“記得跟單位要加班費,別讓那幫子社畜欺負你,然後……生日快樂啊,小夕。”
“嗯,謝謝堂姐。”梅除夕等另一頭掛斷電話,也沒了吃泡麵的胃口。他低頭點開應聘軟件,正思考要不要再給幾家單位投簡歷,或者乾脆降低標準,去小託管班也行,手機卻忽然一黑,等他按亮屏幕,又跳回到了短訊界面。
“請於元月初一未時二刻攜帶有效證件前來我司參加複試……”
他心頭跟着一跳,咬了咬牙,萬一這是真的呢?
萬一複試真的通過了,過完年該上班上班,只要說自己跳槽到崇紳實驗就好了,家裏只會高興他找到了更好的工作,也不會知道他失業的事情。
梅除夕長按複製那個手機號,上網查了一下歸屬地,的確是本市的號碼。
就算如此,在出門之前,梅除夕還是給白先生髮了消息。
辭舊歲:【白先生新年好。】
辰巳:【梅老師新年好】
辭舊歲:【那個,白先生,我接到了一個面試通知,地點在崇紳路,挺遠挺偏的。要是我下午四點之前沒給您發消息,請您幫我報下警好嗎?】
“……”白蘄突然就覺得,老胡辦事兒其實也不是那麼靠譜。
但是現在臨時再調整也來不及了,他只能艱難地在輸入區敲出“好的,祝面試成功”這句話,然後點擊發送按鈕。
辭舊歲:【謝謝白先生!】
隔着手機屏幕,白蘄都能夠在腦海里描摹出梅除夕那副甜甜道謝的乖樣子。一想到只要再等七天,就可以到學校去和梅老師玩“偶遇”,白校董激動地抱着那本《古代漢語?第一冊》,變回原形在床上打了個滾。
且說梅除夕在門衛大爺的熱情歡迎下,一路忐忑地走進崇紳路小學,遲疑兩秒,敲響了行知樓A315的門。門裏面略微提高聲音道了聲“請進”,他擰開門把手進去的時候,就看見一位十分優雅的中年婦人坐在辦公桌後面,桌子上放着“人事處主任?姚溪雲”的名牌。
這個時候他已經可以確定,這場面試是認真的,但是對方這麼認真的情況下,他就格外地發慌。
這位姚女士大概有五十來歲的年紀,或者更老一些。她體態勻稱,皮膚保養得十分得當,在藏藍色漳絨旗袍的襯托下散發著柔和的氣息——那旗袍是上世紀二十年代時的款式,沒有使用過多的剪裁手法,寬鬆而雍容。隨着翻動文件的手,喇叭似的九分袖間露出一隻碧瑩瑩的鐲子,貼合衣領的珍珠項鏈下,還綴着一小粒紅色碧璽。
沒等他先自報家門,姚溪雲先慈靄地微笑道:“是梅除夕梅先生?請坐。”
梅除夕拘謹地點點頭,道一聲“姚主任好”,在辦公桌前的轉凳上坐下,兩手緊張地把手提包抱在膝上,隨後便有一種後背彷彿在被什麼目光盯着的感覺。轉念一想,也可能是自己太過緊張了,於是穩了穩心神,開始自我介紹。
事實上,他的感覺其實沒有錯。
正對着他背後,剛被他順手闔上的辦公室門上,掛着一個做工精緻的小香包,只是那個香包上綉着的,是一隻眼睛的圖案。語文組的老師們正聚集在自己辦公室里,通過那枚香包和一面鏡子的臨時聯繫,觀(視)察(奸)她們未來的新同事。
“這就是白主任的小男友?盤靚條順呀。”
“你看他那個緊張的小動作哈哈哈,可愛,想太——”
“想什麼想,下學期你不想領粉筆和新黑板擦了嗎?”
“那我想看白主任太陽他,這總可以了吧。”
由於面試官全程都保持着和藹可親的面貌,梅除夕略帶僵硬的語調也漸漸流暢起來。幾段問答結束后,姚主任告訴他初八就能來上班了,並打印了兩份實習期合同,讓他當場簽好,又複印了他的身份證,貼在合同後面。
實習期兩個月,視教學質量決定是否留用轉正。
梅除夕表面淡定實則機械地簽了合同,客客氣氣道了謝,臉上仍保持着面試時謙謹的表情,把其中一份合同板板正正放進自己的包里,告辭出門。
直到回到家,他才徹底地反應過來。
自己被錄用了。
錄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