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不歡而散
“這個……”楊元芷一心只想約束外臣莫要糾纏到皇族糾紛之中,哪裏來得及做這枉死市上的學問,頓時語塞,面龐上悄悄滲出汗水,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突然又一激靈,身子一軟拜了下去,叩首喊道,“臣恭送聖上!”
眾人順着楊元芷叩拜的方向望去,原本坐在龍椅之上的皇帝鄭雍早已起身離去。並非人人都是皇子,聖上之前失了禮儀可是欺君大罪,連忙一個個拜了下去,朝鄭雍晃晃悠悠的身影行着大禮。
夜宴不歡而散,兩位皇子扭頭就朝不同的方向走去,無人敢攔。其他人就沒有這份特權,一個個在繁花錦簇、霓虹旖旎的御花園中大煞風景地不知所措。此時鄭榮從金陛之上走下,對百官之首的楊元芷耳語兩句,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宣佈:“御宴已畢,請諸位大人分列兩排,由內廷侍衛陪護出宮!”
說是陪護,不如說是監視。鄭榮早在幽燕之時便聽說皇子之間關係緊張,進京之後更覺得這種緊張的氣氛早已籠罩了朝野各方,夜宴上皇子之間的對峙更是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連皇帝本人都不能節制;如今三十名皇親大臣明裡道貌岸然,暗中卻居心叵測,深夜置於宮禁之中實在是有弊無利——心中揣摩一番后,終於決定越俎代庖,指揮眾人一併出宮,以免節外生枝。
一行人在宏偉而昏暗的宮殿群中穿行,四周是高大魁梧的內廷侍衛,莫說是交頭接耳,就連大氣也不敢喘。這讓領頭的鄭榮有種正在領兵野行,偷襲敵營的感覺,心裏暗自發笑。蜿蜒曲折地不知走了多久,乘興而來的皇親大臣終於縱貫整個宮城,敗着興緻走出了宮門。
宮門口懸挂起的巨大宮燈有一人多高,沿着黃瓦紅牆排出了一望無盡的隊伍,散發出暗無力的暗黃色光暈,引來幾隻飛蛾無謂的激動。
昏黃色燈燭的掩映下,鄭榮小心靠近丞相楊元芷,耳語道:“此地人多嘴雜,本王暫且回去,明日再來楊元老府上攪擾。”說罷,看着楊元芷略略點了頭,嘴角揚起微笑,對眾人行禮告別,便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原來鄭榮剛進宮時,只知道是皇帝召見,用不了多少時間,便叫隨從在宮門外等候接應;沒想到又經了一番波折,晌午進宮直到夜裏才出來。幽燕王是一方統帥,說出的話就是軍令,於是隨從們便始終候在原地不敢離開。值此金烏落地之時,有隨扈接應實在是非常方便,這讓鄭榮心中十分得意,上馬剛要招呼一行回邸,卻看見一邊的馬車上探出個尖瘦的腦袋,便重新下馬,坐進了車裏。
同去赴宴的眾皇親大臣見幽燕王的隊伍緩緩離開,自己卻沒有隨從接應,都有些不快。一些沉不住氣的皇親開始一口一個“小兔崽子”地破口大罵起來,一面卻抬手招來宮門口站崗的小太監,順手掏出一甸銀子塞在小太監手中,讓他們趕快跑到自己府上,叫家僕來接。小太監得了好處,飛也似的消失在昏暗街道上了。眾大臣卻都是科甲正途出身,懂得矜持的道理,互相行禮告別後,或孑然一身,或三五成群地離開了這這片是非之地。
招呼鄭榮進車的不是別人,正是謀士鍾離匡。
鍾離匡挪挪身子,把裏面的位子讓給鄭榮,又隔着門帘對馬夫說了聲:“出發。”馬車便晃晃悠悠地跑了起來。
車輪在青石板鋪成的道路上不緊不慢地滾動着,讓車軸發出依依呀呀的呻吟,車廂里掛着的一盞油燈也隨着馬車的晃動,不住地搖晃。鍾離匡臉上的陰影忽明忽現,顯得愈發陰沉:“王爺進宮許久,不知是不是出了什麼變故?”
鄭榮嘆了一口氣,說道:“原來皇子之間的爭鬥已到了如此程度,就連皇上也很難節制了……”接着便將禮部尚書施良芝和大太監王忠海的意見、皇帝的談話、兩位皇子在夜宴上的爭鬥以及眾皇親重臣的態度,一五一十地向鍾離匡說明。
鍾離匡悠然長嘆一聲,剛準備開口,只聽見馬車發出“嘎吱”的一聲,身子隨之前沖。車夫稟報:“王爺,府邸到了。”鍾離匡聽了,耐住性子說道:“請王爺下車密談。”
鄭榮在京城的臨時住所不是別處,正是他十年前在京城的府邸。按理說,王爺外放就藩之後,原先在京城的府邸通常都要另行分配給相應級別的皇親,具體到本朝,便應該是鄭昌或鄭爻這兩位皇子其中的一位。
但當朝皇帝為表示對皇弟的恩遇和思念,不但未曾改為他用,更是讓宮中安排一些太監維持王府的正常運行。然而這些被派到王府的太監沒了管事的監督,不僅對清掃廳堂、修建花木之類的日常事務敷衍了事,更有甚者偷了府內的奇珍異寶出去販賣,把堂堂一座王府搞得蕭條不堪。一個月前皇帝召幽燕王進京,派人清點王府,眾太監的不法行徑這才東窗事發。
久未理政的皇帝鄭雍見昔日的王府變成這番光景,終於動了肝火,親自鉤決了幾個惡行昭彰的太監,還把大太監王忠海狠狠訓斥了一頓,讓他重新整頓。王忠海接到聖旨之後,自己去王府看了看,只見經過十年的糟蹋,鄭榮當年的王府幾乎只剩一座空殼,同廢墟無異,便回去稟報皇帝,提出讓京城富戶臨時讓出豪宅招待幽燕王的建議。沒想到皇帝鐵了心讓幽燕王重回故居,又把王忠海訓斥一頓,末了還忿忿地說“你能幹便干,不能幹朕就換人”。
王忠海這才着了慌,連身邊親信都不放心,親自指揮王府重建事宜,安排大量人力整飭王府建築;自己先帶頭歸還了小太監從王府中偷出孝敬他的寶物;讓宮裏人向京中皇親、高官、地主、富商放出話去,說要上繳原來王府里的珍寶,否則就要治罪;為重修園林,專門從御花園苗圃之中調來奇花異草種植在後花園中。經過這番辛勞,王府終於恢復了當年氣象。
鄭榮不知上面這番波折,只當是皇帝對自己的信任,卻不知為了自己幾日的安駐,竟然搭上了無數財寶和幾條性命。不過這番折騰卻也着實讓鄭榮舒心了很多,沿着熟悉的路徑,看着熟悉的景緻,踏着熟悉的地面,心中感慨萬千地將鍾離匡引入隱藏在府邸深處的書房。
書房正門懸挂的匾額上題着由先帝親筆書寫的“梁股齋”三個大字,既點化了“懸樑刺股”的典故,又蘊含了要鄭榮成為棟樑肱股之臣的寄託。書房守衛、侍應等下人早已換成了鄭榮自己的人,待他們沏好茶水、點燃燭火、焚起沉香之後,鄭榮吩咐道:“我這裏沒事了,你們一路上也辛苦了,今夜便下去休息吧。”
三兩個下人唱聲諾,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書房,最後離開的還小心地將房門關嚴。書房中更加寂靜,只留下蠟炬熏香燃燒時發出的絲絲暗語。
香爐中飄出裊裊青煙將幽燕王籠罩其中,鄭榮雖在苦寒之地沉溺軍政俗物而久未品鑒熏香,但畢竟是皇族貴胄,一聞就知乃是極品,回味無盡地深深一吸,頓時心境蔚然,開口對鍾離匡說道:“先生方才欲言又止,不知有何見教?”
鍾離匡哪有興緻品香,只是側耳聽着幾個下人的腳步漸漸遠去,這才站起身來,面朝窗外無盡的黑暗,答非所問地說道:“寒生本是弱質書生,屢試不中,可謂百無一用,卻有一身假清高的壞毛病,原來打算就此胡亂虛度一生。幸得王爺聘為幕賓,數年來委以大權,言聽計從,學生也因此能略盡駑鈍之才。對此,學生實在是感激不盡,不求有何回報,只願王爺能夠採納一二,就心滿意足了。”鍾離匡說得極為誠懇,顯是動了情了,“可是此次進京,凶吉未卜,故而王爺同學生在幽燕之時便已商定對策,如今為何又改變初衷?王爺身負大漢安危,萬事因謹慎小心,今日捲入儲位紛爭,難道不是置金玉之軀於刀俎之上么?”
鄭榮倒是不以為意,微笑着說道:“長幼之序乃是人倫之常,本王身為皇族至親自然應當維護。不過本王此番觀點只同聖上談及,施大人和王公公同本王議論皇子,本王均未表態,應該尚為中立吧?”
“唉——王爺兵法神通,深諳奇正之術,為何在宮廷糾紛之中卻如此忠厚呢?”鍾離匡邊說邊搖頭,“今日之後,恐怕世人皆以為幽燕王支持皇長子稱帝了吧。”
“先生為何這樣說?”
“難道王爺還沒意識到嗎?雖然王爺的本意只在庶黎殿中同皇上一人說起,然而宮中人多嘴雜,太監、宮女、侍衛均是耳目,王爺同皇上說的一字一句立時就會分毫不差地傳進王公公耳中。加上夜宴之時,王爺只吃了皇長子敬的酒,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王爺對皇長子的支持嗎?”鍾離匡解釋道。
“噯~先生不必危言聳聽,本王今日亦當眾申斥了支持皇長子的施良芝大人。如果本王同皇上的談話已經傳遍皇宮的話,那這件事恐怕在京城已是眾所周知了吧?”鄭榮說得很有道理。
鍾離匡用力搖晃着腦袋,說道:“王爺胸懷君子之心,哪裏會懂小人之腹?王爺固然教訓了施大人,然而同對王公公的毫不理睬,已經是不錯的態度了。更何況,王爺教訓施大人的話,在有心者聽來完全是別有滋味。”
鄭榮回味一番,不解地問道:“這話又怎麼說?”
鍾離匡略略沉默,組織下語言,說道:“前朝立儲除在長幼順序之外,還有嫡庶之別。我朝太祖高皇帝念其太過複雜,往往釀成糾紛,因此廢嫡除庶,皇位繼承只看長幼順序,且立下誓約,讓皇親貴胄歃血為盟,大漢立國以來聖聖相傳無不以此為據。如今皇次子想要廢長立幼,卻空有皇上的寵愛而沒有皇親的支持,皇次子當務之急是爭取幽燕王、河洛王、嶺南王等的響應。而王爺明確表示皇長子不必串聯外藩,不就是在暗示外藩王爺未曾背棄盟誓,依舊支持長子嗎?”
“這……”鄭榮聽了也不禁有些惶恐,“這是強詞奪理,哪會有人這麼想?”
“呵呵。”鍾離匡似乎有些得意,繼續反問道,“如今皇次子最大的依靠是何人?”
“是皇上……嗯……”鄭榮沉思一下,念道,“還有王忠海。”
“不錯,還有王公公。太監者,閹人也。閹人乃是一介廢人,無功名前程,無家小妻室,視他人之命有如草芥,視己之命亦如草芥,凡有尺寸之機,無不以性命投之,歷代以來閹宦之禍罄竹難書,就是這個道理。王忠海因皇帝寵幸才有今日之地位,見王爺恩遇遠在其之上,哪有不嫉妒怨恨的道理,恐怕目下已起了殺機。”
聽到這裏,鄭榮反倒有了些信心,說道:“本王此次帶來的護衛雖只有區區五百餘人,卻都是同沙場廝殺之中九死餘生的勇士,恐怕要奪本王的性命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宮內侍衛華而不實,京城兵丁則是欺辱百姓有餘而衝鋒陷陣不足,哪裏是王爺百戰將士的對手?但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王忠海在京城之中經營已久,王爺久處虎狼之地,始終不是長久之計,臣還請王爺早日返回才是。”
幽燕王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說道:“先生所言甚是,只是本王方才已同楊丞相有約,約定明日相聚。明日一早本王同楊丞相一見之後,就會有幽燕守軍飛鴿傳報,突厥忽然集中兵力,大有南侵之勢,本王勢必立刻返回北疆指揮作戰。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鍾離匡聽了,這才欣慰地點點頭,說了句毫不相干的話:“天色已晚,臣告辭了,還請王爺早早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