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京城洛陽是非多
鄭榮接過信,緩緩拆封,展紙一閱,不禁大驚失色。原來信紙上的寥寥數言,居然是當今皇上親筆書寫,落款的印章也非傳國玉璽,而是當今聖上還在當太子時的私印;再回看信封,果然是宮中專用的明黃色紙張精心裝裱的。
鍾離匡似乎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毫不避諱,問道:“是皇上給王爺帶話了嗎?”
“先生猜得不錯……”鄭榮將不過百餘字的書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道,“皇上是要召本王往京城覲見,說是有要事相商。這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皇上自可下一道聖旨,卻又何必私下寫信來呢?”
鍾離匡捻了捻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山羊鬍,說道:“恕臣狂悖,近聞皇上篤信方士,服了不少金丹紅丸,然而聖體愈加不濟,恐怕難保萬全。而今朝中皇長子與皇次子之間的矛盾已是路人皆知,公卿大臣、羽林將軍等也都各自依附,勢同水火。皇上之心,惟恐成為桓公第二啊!”鍾離匡咽下一口口水,接著說道,“臣竊以為,皇上之召王爺,不過議論廢立之事而已。若皇上心意不定,必會向王爺諮詢;若皇上心意已決,亦會請王爺全力輔佐新君。”
“這個……先生之言正與本王暗合。只是不知該如何回復皇上,不知先生有何高見?”鄭榮緊鎖眉頭,吸着冷氣說道。
鍾離匡略微沉吟,繼續面無表情地說道:“廢立儲君,雖是國家大事,卻也算是皇家私事,我等外人怎好多嘴?若是依鄙人愚見,王爺戍守北疆,身負國家安危十年,如今羽翼豐滿,足以自保。因此,無論登極新君為何人,只要王爺收斂鋒芒,擁兵自重,便能保得富貴無虞。”
一番話說得鄭王爺不住地點頭,仔細回味了一番道:“先生所言甚是,本王記下了。不過既然是聖上的旨意,我等自然不能耽擱,宜速啟程為好。”說著,吩咐左右道,“快請崔﹑韋兩位將軍。”
崔楠﹑韋護兩位將軍均是鄭榮一手從軍中揀拔而來,經過十餘年的征戰已是鄭榮麾下兩員一等一的幹將。崔楠授征北將軍,出身將門世家,沉默寡言,卻身材矮小,弓馬拙劣,用兵倒以攻擊犀利而聞名。韋護拜授征東將軍,舉於行伍之中,心直口快,身材魁梧,武藝精湛,以防守穩固而見稱。憑着這兩位將軍攻防兼備的組合,幽燕王才能在突厥猖狂的塞北屹立不倒。
兩位將軍領命來見王爺,剛聽完事情本末,韋將軍拍着胸脯就說:“王爺儘管放心,此地有末將守護,突厥人若想踏入幽燕半步,自然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鄭榮聽了點點頭,讚賞道:“幽燕有韋將軍當然是萬無一失了。”說著,又扭頭看着崔楠,說道,“不過還請韋將軍協同辦理。”
崔楠不發一言,神情嚴肅地點頭承諾。
鄭榮見了,這才露出微笑,道:“那麼本王明日便赴京面聖,請崔韋兩位將軍留守幽燕防備突厥,鍾離先生隨本王南下進京。”
幽燕王鄭榮不事鋪張,但身為一方藩王的排場還是不能少的。在旌旗華蓋的簇擁之下,騎着高頭白馬,點起五百精幹衛士,便從幽燕王府出發了。出行之時正值巳時,恰是宵禁結束,百姓外出﹑商戶迎客之時。按律,王爺出行必須清掃街道,百姓迴避,鄭榮不願騷擾百姓,避開繁華大街,專挑僻靜小道而行。不料剛出南門,便見無數百姓擔酒奉食在城門口送行。鄭榮不受,沒想到百姓竟不讓儀仗通過。鄭榮見狀,只好命令王府主簿將百姓奉獻的酒食收下並一一登記在冊,事後用王府私銀付清。
鄭榮一行五百餘人自幽燕首府廣陽城南門出發,一路向西,進入河套之後再乘船沿河而下,一路下來倒也輕鬆。順流漂了不到半個月,一座金碧輝煌的巨城終於出現在眾人眼前。這便是大漢國都洛陽。
洛陽處天下之中,東西有潼關、大散關二關庇護,水系縱橫又有漕運之利,得海內財貨貢獻;又經千年經營,不僅城市佔地廣大,且形制完善,正是大漢兩百年王氣匯聚之地。
洛陽東陽門乃是十二門之首,建築高大精緻,尤其是門首兩條巨龍金光燦燦,盡顯皇家氣派。龍首兩顆寶石反射着陽光,放出熠熠光輝,直晃得鄭王爺睜不開眼。鄭榮微微閉眼,剎那間無數複雜的表情掠過面龐,長舒一口氣,對身邊的軍師鍾離匡慨嘆道:“本王自而立之年離京,至今已有十五載,真是物是人非,歲月蹉跎啊!”
鍾離匡卻從嘴邊擠出一句:“出城未必是禍,進城未必是福,還望王爺小心。”
鄭榮聽了無趣,便示意隊伍前行。走了沒幾步,早有朝廷官員在路上迎候。鄭榮既是皇族嫡系,又是兵馬元帥,還是封疆大吏,自然高於百官,騎在馬上不動。那位官員十分識相,走到鄭榮馬前,深深作揖道:“下官施良芝,現任禮部尚書,奉旨在此恭迎王爺。”
鄭榮一聽,稍稍吃驚——本來迎送外藩,禮部往往派一侍中便可,自己地位崇高,遣一侍郎便也足夠了,而此番迎接自己的居然是主管禮部的尚書大人,足見當今皇上對自己的恩眷之深了。經這麼一想,鄭榮連忙滾落馬鞍,回禮道:“在下不過是區區一介外藩,怎勞尚書大人親自迎接。”這才舉目平視眼前這位尚書大人,見他不過三十多歲,做到禮部尚書的位置實在算是極為難得的了。
“王爺力拒突厥十餘年,天下皆知,下官前來迎送已是不勝榮幸了。更何況是聖上下旨,下官豈敢違抗?”一番寒暄之後,施尚書終於轉入正題,道,“倒是下官這裏有一道聖旨,還需王爺拜領。”
鄭榮點點頭說道:“那就有勞尚書大人了。”
施良芝請過聖旨,剛要展開宣讀,卻見眼前的幽燕王直挺挺地站在跟前,沒有絲毫下跪的意思,不禁有些疑惑,還當是自己說得不清楚,擎着手中的聖旨,重複了一遍:“聖旨在此,幽燕王為何不拜?”
“這個……非是本王對皇上不敬,乃是聖上賜本王見皇不拜,有聖旨在前,本王不敢有所忤逆。”鄭榮解釋了一番。
施良芝還是不依不饒,特地問了身邊幾個年老的官員,確定確有此事後才重又打開聖旨宣讀了起來。聖旨的內容毫無新意,不過是安慰鄭榮一路旅途辛勞,並賜其紫禁城騎馬云云。念畢聖旨,施良芝卻又趁機對鄭榮耳語了一句:“聖上思念王爺心切,特讓下官即刻領王爺入宮面聖。”
鄭榮心有顧忌,悄悄扭頭看了看身後的鐘離匡,見他微微點頭,這才稍稍有點放心,對禮部尚書道:“那就有勞尚書大人帶路了。”
雖說得了聖旨以後,鄭榮自可以大搖大擺地騎馬進城,然而轉念一想此來洛陽凶吉未卜,還是小心為妙,便對施良芝說道:“自本王接到聖旨,日夜兼程趕赴洛陽而不敢有半刻耽擱,終於未曾誤了時辰。惜本王離開洛陽已有十多年,京畿文物十分懷念,因此願同尚書大人一同步行進宮,也好飽覽洛陽風貌。”
施良芝盤算着心中有話要說,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下來。鄭榮也就挽着馬韁,同禮部尚書並排向皇宮走去。隨從隊伍也擺開王爺儀仗,不緊不慢地跟在兩人身後。
洛陽格制對稱,皇城正在中軸線上,而這條中軸線便是連接東西兩門的皇道大街。藩王進京,朝廷早有準備,事先已清掃大街,排斥閑雜人等,專等幽燕王來。鄭榮年少之時,最喜微服私訪,遊玩街肆,打探民情,見此番陣狀深感無趣,卻又無可奈何,於是便同身邊的施良芝攀談起朝中情況來。幾番交談下來,鄭榮發覺這短短十餘年間,朝中元老大多不在,唯有三朝重臣楊元芷尚任丞相一職,不禁感慨萬千,問道:“不知楊丞相玉體安泰否?”
“楊元老身體康健,精神矍鑠,只是頗有些不識時務罷了。”
施良芝的話頗有幾分不知深淺,讓幽燕王鄭榮有些不滿,冷冷吐出四個字:“何以見得?”
“當今皇長子天資聰穎﹑宅心仁厚,且為人謙虛謹慎,與百官和睦,誠可付之以社稷江山也……”施良芝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皇長子的好處來,儘是些官員病重皇長子攜太醫探訪﹑官員親屬枉法被查皇長子出面擔保﹑春秋祭祀為百官討賞之類收買人心的事迹。施尚書從街頭講到街尾,終於補上一句:“楊丞相明哲保身,同皇長子若即若離,實有騎牆之嫌。”
鄭榮耐着性子聽他把話講完,這才說道:“楊元老乃兩朝宰相﹑三朝老臣,勞苦功高,且位居百官之首,若有意見建議自可當面陳述。而施大人今在外藩面前議論朝廷支柱,豈不失了朝廷禮制?何況宮中府中,內外有別,六部官員結交皇子本就是朝中大忌。楊丞相老成謀國,獨善其身,爾等不僅不能有所感悟,反而私下毀謗,又是何居心?本王乃一介外藩,本不該干預朝中政務,然見尚書大人年輕有為﹑前途無量,不忍見汝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因此多說了幾句,還要大人三思為妙。”
鄭榮話中涵義極重,語氣又極為生硬,把年輕的尚書大人震得啞口無言,氣氛頓時尷尬了起來。幸好一行人已到宮門,施良芝連忙趁機道別:“宮門已到,下官就此同王爺別過了。”說罷顧不得挑禮,便徑直退走了。
施大人尚未走遠,宮中就有人來接。鄭榮抬眼望去,卻是太監總管王忠海。王忠海在先帝時,就已是侍讀太監,對自小在宮中長大的鄭榮而言也算是熟人了。王忠海年過六十,看上去黑瘦乾癟,腳步倒還算輕健,小步快走到鄭榮跟前,膝蓋一軟便拜道:“幽燕王別來無恙啊,嘿嘿嘿嘿,老奴在此迎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