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夢裏不知身是客
初冬的塞外草原,席捲大地的寒風裹挾着無數冰冷的細沙小石,劈頭蓋臉刮來,剜剮着人類每一片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時而烏雲消散,狂風停歇,斜掛在天空的太陽伸出無數觸手,毫無遮攔地放出刺眼光芒,將人照射得頭昏腦漲。
謹小慎微地躲藏在一人多高的大方盾后的漢軍將士們,用力搖晃昏昏欲睡的腦袋,努力使自己時刻保持清醒。因為哪怕是目不識丁的普通士兵也清楚地意識到:面對來無影去無蹤的突厥騎射手,即便是半分大意,也會導致無可挽回的可怕後果。更何況,他們是站在整個由五千漢軍組成的大陣的最前沿,素有“當矢營”之稱。
帶領這群不安士兵的將軍今年剛好三十,從年齡來看還算是個小將,臉上卻掛滿的深沉卻毫不保留地反映出他那不凡的閱歷,從而將一雙深嵌眼眶之中的眸子烘托得更加深邃。便是這樣一雙眼睛,正緊盯着附着在遠處地平線上一片隱隱約約的黑色——那就是如狼似虎的突厥騎兵。
突厥人身穿獸皮衣,烈日烘烤之下稍顯燥熱,寒風呼嘯之中不覺寒冷,好讓他們能夠專心於眼前的廝殺。領頭的突厥首領年紀不大,卻也是久經沙場,斥候那“漢軍騎兵不多,不足為慮”的報告讓他有充分理由相信:今日的戰鬥又將是一場一邊倒的簡單屠殺。
寒風在隔壁草原之上暢通無阻,縱橫不定,忽然轉向南方,往漢軍陣營猛撲過去。突厥首領瞥了一眼裝飾在自己甲胄上的鵰翎,嘴角揚起微笑,將長弓握在手中,吩咐左右道:“吹響號角,隨我出擊!”
悠揚的號角聲乘着風勢,傳入將軍耳中,居然讓他有些陶醉。尚不及仔細分辨,胯下大青馬忽然狂躁起來,四蹄在青草稀疏的土地上亂踏。將軍忙用手輕拍坐騎的脖子以示安撫,口中自言自語般吐出幾個字:“終於開始了嗎?”
方才還遠在天邊的突厥騎兵眨眼間便已近在眼前。突厥人自古逐水草而居,尚未開化,卻也不會傻到向數千中原重步兵發起直接衝鋒。而是在漢軍百步開外,駕馬頭尾相接地組成一個巨大的、不斷運動的大圈,轉到正對漢軍的就發矢攻擊,轉到後邊就張弓搭箭準備射擊,如此往複,時時不息,源源不絕。這種模仿雄鷹盤旋捕食,而能夠毫不停歇地向對手發動攻擊,從而將對手的兵力和鬥志漸漸磨滅的可怕陣勢,便是突厥民族祖傳的“鷹環之陣”。
漢軍沒有更為積極的應對之策,只能在大陣前設置手執巨盾的士兵,用以阻擋突厥人的弓矢,這便是“當矢營”三字的來歷。不過這始終是一種被動防禦,戰事之中惟有祈禱突厥人箭矢用盡,自行退去,才能求得一個平局,戰術上的落後,使漢軍在同突厥的對陣中總是負多勝少。突厥弓騎手放出的弓箭當然無法射穿重達五十斤的厚重鐵盾,然而突厥人弓馬嫻熟,專找兩面盾牌之間的空擋狙擊——弓矢駕着風力,射穿銅牆鐵壁,一支支結結實實地刺入人體——漢軍陣中頓時爆發出聲聲慘叫。喉中噴涌的粗氣、筋骨斷裂的悶響、金屬撞擊的脆音,不斷從瀕死的肉體中發出,讓氣息尚存者聽了毛骨悚然。
站在將軍身邊謀士不禁焦躁起來:“王爺,看樣子偵查有誤,突厥騎兵遠超千人之數,怕是有三千之多。為今之計,還是速速撤退,固守城池為好。”
將軍咬咬牙,說道:“此時撤退,必致潰敗,還是看看再說。”
平日的嚴格訓練終於開始發揮作用。儘管“當矢營”的傷亡越來越大,然而將士們依舊能夠面無表情地堅守崗位,漸漸稀薄的防線始終沒有後退一步,更無絲毫崩潰的跡象。這下輪到突厥人擔心了,領頭的突厥首領眼看本方所帶箭矢已用去近半,又遲遲不能取勝,卻無可奈何,只能帶領麾下繼續輪轉射擊。不過首領依舊充滿自信,畢竟本方人輕馬快,哪怕是不能取勝,也能迅速脫離戰鬥,保持不敗。
正入膠着之際,上天似乎改變了心意,狂風竟然毫無徵兆地轉向正北。
端坐馬上神情肅穆的漢家將軍眼中瞬間閃過靈光,抽出寶劍,厲聲命令道:“弩手起立,順風齊射!”漢人膂力遠不及突厥人,開弓射箭距離不到突厥人的一半,因而為求遠距攻擊的均勢,發明了用腳拉弦的弩機,這才同突厥弓騎射程相當。只是弩機準備緩慢,且在準備過程中毫無防備,所以只能設置在重甲步兵之後,而不能放在第一排,實戰之中受到巨大限制,卻也是聊勝於無。匍匐在“當矢營”身後的一千五百名強弩手聞得將令,“倏”地立起,仗着風勢,向突厥“鷹環”陣中齊刷刷地發射。由重弩射出的箭短而有力,射入皮肉就很難拔出,只中一記就足以破壞敵人的戰鬥力。突厥人生性剽悍,雖能在中箭之後繼續戰鬥,卻畢竟身受重傷,射出的箭變得越來越軟,有的根本無法射中漢軍,有的即便射中也不能穿透重甲。漢軍重弩射出的短箭依舊飛蝗般漫天襲來。
戰勢已全面逆轉。
漢家將軍臉上露出難得的微笑,寶劍當空一揮,口中帶着歡愉的口氣命令道:“中路步兵緩慢推進!兩翼輕騎出動包抄!”
眼見漢軍弩矢漸漸將突厥勇士吞沒,而對方始終不動如山的戰陣也已迅速做好了出擊的準備。“混蛋!”突厥頭領暗暗怒罵了兩聲,心中雖有不服,卻也只能接受現實,傳下令去,讓手下從速撤退。
突厥輕騎愈戰愈沒有信心,聽得退令,無不撥轉馬頭,往北方漸次退去。頭領正待斷後撤回,忽瞥見漢軍陣中主將金甲紅袍、指揮若定,眼中噴出火來,居然重新馭馬回身,用長弓撥開來矢,瞅准機會,拉弓滿月,箭發流星,朝漢將射去。
一箭射來大不相同,箭羽劃破逆風,“嗤嗤”作響,縱貫漢陣,徑直往漢將眉心飛來。被屬下稱作“王爺”的漢將統觀大局,哪能注意到小小一支奪命冷箭?正在其性命交關之際,身邊一名貼身侍衛剎那間擋在漢將面前,面對侍主厲聲高呼:“王爺小——”。“心”字尚未脫口,那枚冷箭早已射入侍衛后顱,貫通腦髓,從右眼透出數寸方才停下,箭簇尖端幾乎刺破漢將鼻頭,死者腦漿與鮮血的混合物卻早已灑了生者滿臉。漢將見此慘狀,雙眼一黑,差點摔下馬去。
“王爺,王爺……”
在漢將耳邊響起的並非骨斷筋折的聳人音響,而是繞指盤柔的聲聲軟語。王爺輕輕拭去額頭上的汗珠,略略定神,剛想說話,那溫軟的話語又響了起來:“王爺,這麼多年了,又在做那個噩夢嗎?”
王爺點點頭,又搖搖頭,笑着對枕邊人說道:“廝殺了幾十年,居然還在像小孩一樣做噩夢,真是貽笑大方。”
枕邊的王妃年過三十,風韻猶存,半倚在丈夫胸前,說道:“哪有?多虧王爺戍守北疆十餘年,才讓突厥不能踏入中原一步,這是天下婦孺皆知的,天下哪個敢笑話王爺?”
一番話正說到王爺心中,心情頓時轉好,忽又長嘆一聲:“古來征戰幾人回?那些戰死沙場的將士,比我更有資格享受天下的稱讚啊……”幾秒鐘的沉默之後,王爺這才問道,“現在是何時辰了?”
王妃凝神分辨遠處飄來的打更聲,確定地說道:“該是卯時了。”
“嗯,差不多了,本王也該起床了。”說著掀開錦被,稍微提高了嗓門道,“來人哪!”
幽燕王鄭榮,乃是當今皇上鄭雍的胞弟,毛遂自薦代長兄守衛北疆以來,至今已有十二個年頭,他也在塞北朔風的洗禮之下年過不惑。
等鄭榮更衣、洗漱、用餐完畢,走到王府衙門後堂,剛是辰時,謀士鍾離匡卻已等候在那裏。鍾離匡少時了了,十幾歲就中了舉人,卻遲遲考不中進士。按律舉人不中進士,若干年後可遞補做官,可鍾離匡性情孤傲陰鷙,不得人心,始終不能得志。直到漸知天命,才被求賢若渴的鄭榮聘去成為幕僚,爾來也有十年了。十年來,鍾離匡無論在政務處置,或是戰謀策劃上皆有不俗見地,成為幽燕王府最重要的謀士,唯其陰鬱的性格始終未變。
幽燕王本人也對鍾離匡深為看重,剛入後堂,首先微微作揖,問候道:“鍾離先生辛苦了。”
鍾離匡自然回禮道:“既受王爺幕資,當然殫精竭慮,何苦之有?”
“噯~本王與先生皆是大漢臣子,為國盡忠,為民請命,先生怎能說是受本王禮聘呢?”鄭榮微笑着說,“好了,請問先生幽燕全道有何政務需本王過問?”
“沒有。”鍾離匡回答得很乾脆。
鄭榮臉上卻有些不悅,問道:“幽燕一道,甲士數萬,黎民眾多,怎會無事?”
“幽燕之富庶,天下僅次於江南,有戶五十萬,丁口兩百萬,事情當然會有一些。然而近日既無水澇蝗旱、地震大火,亦不見千里以外之流、大辟以上之刑,具是些皮毛小事。朝廷有衙門,王府有幕僚,自己就辦了,若這些雞毛蒜皮都要煩勞王爺的話,還要我等作甚?”鍾離匡的話咄咄逼人,卻句句都在理上,鄭王爺只能由他繼續說下去,“不過這件事卻非要王爺親自處理。”說著,從袖筒之中取出一份書信,遞給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