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少年英雄也救美
如果說廣陽街肆讓秋儀之大開眼界的話,那突厥馬市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視野中充滿了捲髮髭髯的異邦人,耳中回想着悠揚婉轉的突厥話,鼻腔里充斥着牛羊散發的體味,就連皮膚上裹着的一層沙土也讓儀之異常興奮。鄭淼之前也來過幾次馬市,但都是在父兄長輩的陪伴下來的,今日來馬市卻帶着比自己還小了一歲的秋儀之,而且身負跟蹤兄長的重任,這都讓鄭淼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冒險的刺激。
這馬市因沒什麼固定建築,今日還是一條寬闊通道,明日或許就被新來的客商圈了,所以也沒有固定路線可循。秋儀之在馬市之中走不了幾步,就把鄭鑫和鄭森跟丟了,連忙回頭找鄭淼,幸好還在旁邊,忙問:“哥哥還看得到兩位兄長在哪裏嗎?”
鄭淼搖搖頭,不過也不擔心,說:“總在這市集中的,我們慢慢找好了。”
有了鄭淼這句話,儀之也就放下了心,一邊尋找哥哥們,一邊觀賞這從未見過的奇景。走着走着,馬市之中忽然一陣喧囂,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只見那些做生意的也不吆喝了,紛紛朝着一個方向靠去。儀之弄不清發生什麼狀況,扭頭就問鄭淼。沒想到方才還在身邊的鄭淼早就跑出了幾步,回頭衝著儀之大喊:“這麼大的動靜,哥哥們必是會去的,我們也去看看吧!”喊完,便繼續往前跑。秋儀之聽了覺得有理,又怕連鄭淼也找不着了,連忙快步跟了上去。
秋儀之跑了幾步終於趕上鄭淼,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惟恐他又跑了,抬頭一看,卻見層層疊疊圍了不知幾重看客。鄭淼瞪着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朝儀之眨巴了幾下,似乎在說:我們也看看去?儀之雖有三分害怕,但七分好奇讓他點點頭,拉着鄭淼的手就往人堆裏面擠。
兩人短小靈活,專找人群空擋地方擠,不一會兒就擠到了人群最里,這才看到垓心空地上一個突厥大漢,拖着個少女就要往外走。儀之對那突厥矮挫漢子沒什麼興趣,兩隻眼卻上下打量着那少女。那少女看上去約有個十三四歲,身穿鮮紅色鑲着黃、藍邊的袍子,一看就知是突厥打扮,卻同一般大嘴巴小眼睛的突厥女人長得不一樣——一頭濃密的棕色捲髮紮成一把馬尾辮好似波濤一樣在半空中蕩漾,小麥色健康的臉龐上綴着小巧渾圓的鼻子,櫻桃小口裏咬緊的牙關、擰成一堆的柳葉眉和那圓睜的淺色眸子顯示了她草原女兒的倔強個性。那突厥大漢雖然個子矮小,但膀大腰圓,揮着雙手就要來抓那少女,少女毫不示弱,兩隻手衝著漢子臉上、眼睛上亂抓亂撓,漢子立刻縮回雙手保護自己的軟檔,奈何不得少女。突然有突厥人在人群之中不知喊了句什麼,那大漢似是得了指點,也不去抓少女,索性將她從身後抱起,夾在腋下就要走開。正在這時,大概是同少女相識的幾個婦人沖了出來,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就是不讓那漢子離開。正在僵持之際,人群中登時又跳出十幾個突厥人,將礙事的婦人像拎小雞一樣提起,甩到一邊,護送着漢子就要離開。
秋儀之從小就和母親被兩個舅舅欺負慣了,最看不得婦孺被人欺凌,可是自己才是個十三歲的小孩,瞧那一個個滿臉橫肉的突厥人,自己死活不是他們的對手,頓時急得汗如雨下,腦子飛轉地想主意,眼神則在人群中四處掃射。
忽見鄭鑫和鄭森兩位兄長也在人群之中,秋儀之剎那間暗下決心,咬咬牙,如離弦之箭跑向那腋下夾着少女的突厥漢子,往他下檔狠狠就是一腳。那漢子猝不及防,冷不丁吃了這刁鑽的招數,兩條腿一下子軟了下去,也不顧得旁的,扔下少女,兩手捂着要害,在地上瘋狂地打滾。秋儀之見是個機會,拉着少女的手就要往外跑,沒想到四周看熱鬧的人群早將此是非之地圍了個水泄不通,兩人愣是沖不出去。剛才過來幫忙的幾個突厥人,經過瞬間的驚訝,這時也緩過神來,一個個抽出不知藏在哪裏的鋼刀,殺氣騰騰地逼向儀之。
秋儀之咽了口唾沫,渾身上下冒着冷汗,居然還不忘護着少女,眼睛卻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鄭鑫、鄭森兩位兄長。鄭鑫和鄭森原本也打算出手去救那少女,可是不明事情緣由又不敢輕易動手,見一小小少年敢於見義勇為心中不住地嘆服,可看清那少年居然是自己的義兄弟,又霎時呆住了。此刻秋儀之的眼神顯然是請求兄長幫助,鄭鑫心想這廣陽城任由突厥人行兇也就罷了,若是堂堂幽燕王義子在幽燕道首府地面上吃了虧,那幽燕王府顏面何存,於是挺身而出,指着那幾個手執鋼刀的突厥人罵道:“北奴!我乃幽燕王長子鄭鑫,這廣陽城哪裏是爾等行兇的所在,還不速速放下兇器,束手就擒!”
那群突厥人之中似有聽得懂漢語的,知道眼前這人來歷非凡,交頭接耳地商量了幾句,雖然手中仍舊緊攥着鋼刀,卻不敢再向前一步。就在這氣氛凝固的瞬間,秋儀之早已找到人群的空擋,拉着少女就往外就跑。十幾個突厥人見了,哇哇怪叫起來,拔腿就要去追。可還沒挪動半步,人群一下子四散看來,原來是鄭淼見儀之去救人,怕不好收拾便跑到外邊找了巡視馬市的幽燕官軍。軍官見是幽燕王幼子親自來請,又聽是幾個王子被突厥人困住,想也不想地點齊了五百兵士,抄着精鋼朴刀,就往事發地點來了。十幾個突厥人縱使驍勇異常,又哪裏是五百精兵的對手,沒幾下就被繳了械,紮成一團捆了起來。
秋儀之可管不了這許多,趁亂便救了少女出來,一個勁地往廣陽城裏跑,卻在街肆之間迷了路,怎麼也找不到進城的城門。跑了半晌,這兩人都已氣喘吁吁,回頭見沒人追來,便找了棵白楊樹,坐在陰影里緩緩氣。
這顆白楊樹榦通直,貫入雲霄有幾丈之高,周圍沒有樹木同他爭奪光照,讓它盡情舒展枝條,樹葉落盡,遠遠望去如同一座千手觀音。秋儀之見那少女額頭、鼻尖上滲出汗水,好似帶雨梨花一般,心裏十分喜歡,不敢多看又不願不看,兩隻眼睛激靈地四下張望,可時不時地還是被那少女吸引。儀之心裏想去搭訕,至少也問問那少女的名字,可轉念一想她是突厥女子,自己也不通突厥語言,用漢語問又是雞同鴨講……
正在愁苦之間,那少女卻拍了一下秋儀之的肩膀,用漢語說道:“謝謝你幫我解圍了,你叫什麼名字呀?”
儀之從小到大還是頭一回同母親之外的女子這樣親近,又驚於那少女流利的漢語,腦海之中波濤洶湧,盤算着該如何回答,卻只說了寥寥數字:“我叫秋儀之,你呢?”
那少女可不懂中原漢族女子的矜持,咧着嘴巴笑道:“我是烏林亞拉氏的女子,名叫易碧魯庫雅拉冉,按你們漢人的規矩,你就叫我烏林亞拉易碧魯庫雅拉冉好了。”
秋儀之心想你說得倒好聽,漢人之中哪來那麼長的名字,自己仔細聽了兩遍還是沒記清楚,於是撓撓頭,說道:“你這名字也太長了吧?隨便叫個一聲,一炷香都燒沒了。”
那少女哈哈一笑:“你說得沒錯,是太長了,家裏人都叫我易冉的!”
“憶然……憶然……”秋儀之念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真是個好名字啊!”
這烏林亞拉氏的少女的漢語也是在街肆鄉俚之間學來的,想不到自己名字的縮音竟應了這麼兩句極美的漢詩,心中十分高興,便也誇獎起了秋儀之:“你的名字也很好啊,不過你的勇氣比名字更好。”
這句話倒說到了儀之心裏,問道:“那些突厥人,為什麼要抓你呢?”
憶然倒沒什麼心機,直言不諱道:“那些都是毗羅梅勒氏的人,草原之上不敢同我們烏林亞拉人爭鋒,反來抓我這個小姑娘。可不知我也不是好惹的,這不逃出來了嘛!”說罷,便是一陣大笑。兩個小兒躲在樹蔭底下閑聊本沒什麼稀奇,可是一人穿漢服、一人穿胡袍就太引人注目了,憶然肆無忌憚的笑聲不免引來眾人側目。
秋儀之連忙把手豎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手勢果然是天下通用,憶然立刻停了笑。儀之這才點點頭,壓低聲音問道:“既然有這番說法,那你怎麼也沒什麼防備?好歹也要讓幾個侍衛陪着呀,剛才那幾個老媽媽又能有什麼用?”
憶然停了,莞爾一笑,用比儀之更低的聲音回答道:“你個小孩子知道什麼?知道幽燕王爺俘虜了七百多突厥婦孺的事嗎?”憶然見儀之獃著一雙大眼睛,心中有了幾分得意,繼續說道,“我們烏林亞拉氏正和毗羅梅勒氏正在爭鬥,看誰才是草原上真正的雄鷹,男人們都去廝殺了,哪裏還有人來保護我們?”
秋儀之雖然年幼,好歹是跟着幽燕王見過些世面的,驚訝之餘,也知道此事實在事關重大,立刻換了副表情對身邊天真少女說道:“既然如此,你想見見幽燕王么?”
憶然聽秋儀之這麼一說,眨了眨眼,忽然朗聲大笑:“看你還算老實,居然也會說大話。不過這大話說得可不好,你這麼個小孩子,哪能見到堂堂幽燕王?哈哈哈哈……”
“別笑了!你們是哪家的孩子?”一個粗魯聲音打斷了憶然的歡笑。原來是周遭住戶見這一漢一胡兩個小孩聊了半天,行跡實在可疑得很,便向官府舉報。廣陽外城今日值班的什長接了報也不猶豫,點了五六個兵丁便往大楊樹這邊查勘,果然見兩個小孩正在樹下攀談,尤其是那胡袍少女說笑甚為放肆,就趕上去要問個明白。
這什長訓斥才半句,沒想到那漢服少年卻咧嘴笑道:“還認得我嗎?”
什長聽了一驚,仔細看看,居然是幽燕王義子,連忙作揖道歉道:“原來是四王子殿下在這裏納涼,小的失禮了!”
幽燕王進京時帶的五百精兵之中,就有這位什長,同秋儀之也算是半個熟人,因此儀之並不客氣,說道:“我同三位兄長出來遊玩,不想迷了路,故而想請煩勞帶路,不知方便否?”
什長傻呵呵地笑着說:“既然殿下說了,小的自然樂意,請殿下這邊走……”說罷,便讓一邊,請儀之走在前面。
秋儀之站起身來,又拉起一旁呆若木雞的憶然,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就往什長指點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