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師傅你能不能說明白些
雖說是因軍務返回幽燕,但幾個月前鄭榮離開之時,就十分放心地將防務託付給崔楠、韋護這一攻一守兩員名將,且離每年出兵北上燒草的時間尚且充裕,因此走得也不甚急,一路上教習儀之騎馬射箭並談古論今。
閑暇之時,鄭榮曾問秋儀之說:“你可知道義父督掌河南,為何先要懲辦你的兩個舅舅?”
這個問題秋儀之自趙家宅院被查封之後就不斷思索,今日義父問起,就朗朗答道:“是為了殺一儆百,讓河南道官員都有畏懼之心,這樣才好集中精力辦好賑災事宜。”
兩句話說得鄭榮不住地點頭,連聲誇讚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又話鋒一轉道,“我朝高宗仁皇帝及憲宗昭皇帝均有過變法強國的舉措。雖然憲宗皇帝無論是心思之密還是治國之誠,均毫不遜色於高宗,然而僅就變法成效而言,卻遠不及之。你可知道這是何原因么?”
普天之下,除了幽燕王鄭榮,還有誰能、誰敢、誰會同秋儀之探討歷代先皇的功過得失?這個問題,儀之當然無法解答,只能張着大大的雙眼,等着鄭榮自問自答。
“憲宗變法旨在強兵,強兵之要在於錢糧,增加錢糧又不能殃及百姓,則必須重新丈量土地,丈量土地就免不了將地主富戶隱匿的土地清理出來。可是督辦此事的官員要麼同這些富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要麼自己本就是富戶,這如何能辦的下去?於是新法未行,朝野內外就已是議論紛紛。到正式推行之時,朝廷上下官吏均是貌合神離,不肯用心辦事。憲宗皇帝一心勵精圖治,手上又沒有信得過的人才,只好事事親力親為,最終積勞成疾,於盛年駕崩,變法之舉也隨之灰飛煙滅。”憲宗新法一事離鄭榮不遠,談及甚是遺憾,悄悄嘆口氣,繼續說道,“然而高宗變法則首重吏治,新法未行,先重刑懲治了一批枉法失職的官員,對其他庸碌官員則是申誡之餘既往不咎,又改進科舉廣納天下英才,可謂恩威並施,吏治頓時肅然。在此之上,對聖祖武皇帝晚年若干弊端予以修補,杜絕蟻潰之患,終於開創了十餘年太平盛世。因此,若以樹木比喻,則吏治為干,諸事為葉,蓋因枝幹有疾,花葉即便能繁茂一時,也終會枯萎敗落。”
秋儀之聽得極為認真,生怕漏了一個字,仔細回味了半晌,問道:“孩兒有兩處不解,還請義父明示。”
鄭榮點點頭道:“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儀之有疑自可問來。”
秋儀之隨即問道:“既然高宗皇帝已經整肅了吏治,那為何數十年之後又貪腐如常?”
鄭榮聞之,大笑着拍案而起,讚賞道:“好說好說!你一個弱冠小兒,能提出這等疑問,真是沒有枉費了本王這段說教。我兒竟不知俗語道‘人心不足蛇吞象’?這些官僚,從微末小吏做起,累進方得一肥差,而年紀已愈不惑,如何不想着法子橫徵暴斂?一俟皇帝寬仁,便起僥倖之心,前赴後繼,若飛蛾撲火一般。因此,整頓吏治非一朝一日之功,惟有常抓常嚴,才得幾年清明,此乃歷朝歷代以來的痼疾。”
秋儀之顯然是聽懂了,點着頭繼續問道:“那若如義父所言,我朝憲宗是極英睿的皇帝,為何不能從吏治入手,推行新法呢?”
“你個黃口小兒,這等軍國大事、帝王是非,豈是你可以議論的?”一旁的鐘離匡原本正在處置由幽燕送來的公務文書,聽到鄭榮同儀之的對話,便開始心猿意馬地偷聽;而到此緊要之處,則乾脆放下手中的文書,大聲叱責起儀之來。這鐘離匡平時陰鷙深沉,喜怒不形於色,就連鄭榮也從未見過他何時有今日這般憤怒,瞪了一雙疑惑的眼睛望着他。鍾離匡連忙站起,將鄭榮拉到一邊,低語道:“秋儀之雖然聰明,然而父母雙亡,教養不全,心性有失。今日兩個問題,無不正中皇權官場要害,隱約之間似有不臣之心,還望王爺能夠有所防備,不能再加誘導了啊!”
鄭榮擺擺手,說道:“先生此言差矣。為今之世,凡自貧寒由科舉而起者,無不貪慕權貴,利欲熏心。而皇族及世族子弟,個個都是紈絝之徒,不堪一用。就拿本王三個親生兒子來說,眼下似有幾分才幹,可俱不知民間疾苦,成不了真正的棟樑。本王那夜在此認此螟蛉之子,原不過是想報答救命之恩,但今觀儀之,身負血仇卻能恤倫常禮教,聰穎善辯又不至圓滑世故,實在是一塊極好的璞玉。若本王不以聖人之理循循教誨,不以先王之道源源熏陶,豈非暴殄天物,空耗了這件國器?”
鍾離匡搖搖頭,爭辯說:“昔楚有和氏,身懷璞玉,就遭雙足被刖,淪為廢人;璞玉一出,以為美璧,便有戰國爭奪,喧囂半世;琢玉成器,為傳國玉璽,則普天之下,數代更替,交相征伐,流血漂櫓。有此等故事,還請王爺三思啊!”
鄭榮嘆道:“先生的苦心,本王當然知道。但先生別的建議本王自會言聽計從,惟有此事本王自有主張。”
鍾離匡搖頭說道:“王爺眼界開闊,不是在下區區一介寒生懂得的。這儀之將來如何,便只看天意了!”
鄭榮拍了拍鍾離匡的肩膀,說道:“既然如此,還請鍾離先生為儀之答疑解惑吧!”
鍾離匡雖然口中不說,但因自己有多年懷才不遇的尷尬,愛才之心比之鄭榮反而更甚幾分,走到儀之跟前,問道:“儀之方才有何疑惑需要王爺解答?”聽着秋儀之將剛才的問題重複一遍,鍾離匡卻文不對題地侃侃而談道:“醫者講究辨症施治,同樣的疾病醫法卻大不相同。前世曾有名醫,見兩人同是腹脹疼痛,一人開了瀉火之葯,大瀉半日後即痊癒;另一人卻開了固本之葯,調養三月方才復原。有不解者問之,乃曰:‘前者縱慾淫穢,致陽盛陰虛,陰陽不調,以瀉藥服之,則盡排陽毒,自然痊癒;後者積勞體弱,又感染風寒,氣血兩虛,必須固本調養,才能祛病除根。然而兩者對調,則有性命之危。’這段故事,儀之聽懂了嗎?”
鍾離匡講得深奧尖刻,舉例又並非嚴密對應,細細品味卻包涵深意,把秋儀之唬得只能半懂不懂地點點頭。
幽燕道東臨大海、南接河南、西連草原、北望大漠,有海、河、平原、山丘、草原、戈壁各種地形,經鄭榮十年經營人口眾多、桑田富庶,乃是大漢同突厥必爭之地。
一行人自河南進入幽燕道博州地界,走不了幾步,就遠遠望見有人來迎接。鄭榮最恨那些無謂的儀仗鋪張,幽燕地方官員也都知道他的脾氣,因此來迎接的不過寥寥十餘人。雖說鄭榮待下屬寬仁,但王爺的架子還是要擺的,停下馬匹,靜等對方上前。
上前來迎的有五個人,博州刺史及都尉兩位軍政長官策馬走在最後,只因在最前方的三人正是鄭榮三個兒子——鄭鑫、鄭森和鄭淼。長子鄭鑫乃是嫡出,今年已有二十二歲,續起疏髯,遠遠望去同乃父無異;次子鄭森二十一歲,其母是番邦和親來的公主,生子之後就因不服中原水土而逝,鄭森有蠻夷血統,如今兩腮鋪上薄薄虯髯,長得甚是奇特;三子鄭淼只有十三歲,也是王妃所出,眉清目秀,十分可愛。幽燕王這三位王子,從小就受鄭榮調教,知書達理、弓馬嫻熟,在幽燕極有名氣。
秋儀之在路上也幾次聽義父談及這三位哥哥,嚮往已久,總算在今天見面,心中欣喜、緊張、好奇之情夾雜在一起,坐在馬上挺直了身子向前張望。秋儀之雖是富家子弟,卻長於貧寒之中,母親在世時怕他出去闖禍,又常將他關在屋內專心念書。故而儀之只能偷騎趙府中幾匹耕田拉磨的駑馬玩耍,后在河南經鄭榮及手下侍衛幾日訓練,騎術雖有所進展,卻遠稱不上嫻熟。如今在馬上向前挺直了身體,卻忘了收緊馬韁,胯下駿馬只當是得了指令,緩緩地往前走去。眼看三位兄長越走越近,儀之急得滿頭大汗,屁股在鞍上亂動,那馬不知主人是何用意終於停下了腳步,卻死死站在鄭榮跟前一動不動。
鄭榮看着好笑,也不去管,任由他擋着去路,靜等着三位王子走到跟前。三人在幽燕之時,就聽得下人報告,說是父親在河南認了個十來歲的孩子做義子,今日眼前這失態者顯然就是那叫秋儀之的孩子。長子鄭鑫冷眼看着儀之不知所措的樣子也不搭理,輕輕巧巧地牽動韁繩,策馬繞過,朝父親那邊去了。秋儀之被鄭鑫看着渾身不舒坦,反倒想起了握在手中的韁繩,連忙抽拉,那馬果然向後退了幾步,沒想到卻攔住了次子鄭森的路。鄭森可沒長兄這般好修養,暗暗用馬鞭打了儀之坐騎的脖子,別看動作不大,發力卻是不輕。脖子本是馬匹的柔軟部位,稍一擊打便讓那馬疼得止不住地亂蹦。儀之唯恐摔下馬去,撇了韁繩,雙手緊緊拽住馬鬃,馬受了疼痛,更加暴躁起來。鄭榮麾下侍衛見王爺義子有險,剛要縱馬上前解救,沒想到三王子鄭淼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毫無懼色地策馬走到儀之馬側,瞅個機會,搶過韁繩,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便讓馬平靜下來。秋儀之這才鬆了口氣,心中感激,卻不知說什麼好,朝着鄭淼傻笑了一下。鄭淼兩個哥哥同他年紀相差頗大,從小也沒有同齡的玩伴,不懂與同齡人的相處之道,見儀之這一笑卻也不知道如何回應,只好撓撓腦袋,報之一笑。
等秋儀之同鄭淼兩人走到鄭榮跟前時,兩位兄長早已行禮完畢,鄭淼見狀連忙也下馬行了大禮。鄭榮見了高興,下馬將鄭淼扶起,又向儀之引見了三位兄長,讓他向三人行禮,一套儀式完畢這才接見博州當地官員。
博州雖然接近河南,卻離幽燕首府廣陽城不遠。鄭榮不願在博州留宿,以免攪擾地方,於是命令從人快走幾步,直接返回廣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