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顧遠道向來是一顆心偏向小咕的,姑娘家一叫喚,他就忘記了自家老大,忙抱着貓咪下樓遛彎。這團生物磨人得很,也就在人多時會安分些,單留下它與顧遠道后,便用貓語喵喵嗚嗚地佔據了整個樓道的空氣。
好在訓練時間已過,其他部門的人早就下班了,樓梯間唯獨斜陽一束,也不嫌棄小咕吵鬧。顧遠道的背影被拉長,落在關上的玻璃房門上,顯得頗為愜意悠然。
而那遮光眼鏡,就被忘在了桌面,孤單落寞。
韓煜沒有直接回屋子,他先下樓去食堂領了飯,因為看起來乖巧的緣故,掌管分配菜品的老陳叔叔總是給他多勺幾塊肉片,直到韓煜自己都覺得快吃不下的地步,才終於收手。今天似乎是個不尋常的日子,韓隊長一反常例,用包裝袋將食物收好,看樣子是打算待會回宿捨去。
“哎呦,不是我說,”陳叔替他拿着膠袋,開始了例行多嘴,“這些吃的東西,要及時從房間裏面丟掉……不然那味兒喲,可夠嗆。小白很喜歡買零食吧?聽說他房間就老鬧螞蟻,噴葯都噴不掉。”
小白指的是白址,Code戰隊裏這些小年輕們,無論在外面如何風光無限,回了基地,在他們眼裏始終都只是一群愛賴床、會偷吃零嘴的孩子。
老陳的兒子和韓煜差不多大,今年才大學畢業,二十好幾的人了,成天躺在家裏長吁短嘆地說現在工作不好找,要麼累,要麼工資低。那孩子是沒本事像韓煜他們這樣早早出來賺錢的,卻還不怎麼瞧得起這些電競選手。
“不就是打遊戲厲害么?指不定是開掛呢。”
不過,老陳可聽不懂什麼開掛、利用Bug之類的話題,他只知道前些日子訓練期間,可把孩子們給累壞了,他們沒日沒夜地窩在樓上鍛煉,忙得沒有休息時間,只偶爾派一名隊員下來取全隊的飯食。
就算現在比完那什麼全國聯賽回來,看着也是一個比一個累,韓煜那本就細瘦的胳膊,就算拎着米飯,也暴不出點肉來,好好一孩子被工作折騰成這樣,叫人怪心疼的。
“先上去了。”韓煜露出個沒心沒肺的笑容,對老陳說道。
他性子裏就有一種極其沉穩的因子,不像那些咋咋呼呼的同伴,儘管再怎麼不習慣那些熱絡的社交討論場合,也會在離開前交代一聲自己去了哪兒。這種脾氣,或許是因為原生家庭的荒誕,或是從事職業比賽以來的顛簸而逐漸導致的。
那個為了打一場比賽,可以在電競場館門口死皮賴臉敲上一晚鼓的頑皮少年,在歲月砥礪下,逐漸地被名為溫文的氣質給包裹成如今這副模樣。
倒也沒什麼不好,他藏在自己的方寸之間,也過得津津有味。
Code戰隊的基地很大,前任老闆家產豐厚,又是個十足的遊戲迷,在為手下這些寶貝選手們打造家的感覺時,從來不吝惜價格。那些日常訓練的房間,以及技術、財政部門都安排在頂樓,靠外的那一面全是落地窗,將陽光儘可能地釋放了進來。
各個隊員的休息室在二樓,基地雖大,但戰隊真正登記在冊的選手也不過才九位,除了韓煜和宋琛以外,每一位都是輪替選手,他們各有不同的拿手本領,一同拼搏出了冠軍戰績。休息室就是電競選手們獨立的家,每個小房間裏都內有天地,包含着客套、廚衛等設施,不過隊內訓練壓力大,伙食統一由食堂提供,小廚房們大多是留給他們偶爾動手製作宵夜的。
當然,休息室里也不能少了電競設備。
在這個全名娛樂的時代,電競選手們要乾的事情,已經遠不止按照賽程進行比賽這麼簡單了。粉絲們想與自己喜歡的選手有更多的接觸,而直播就是最快捷的途徑。
大部分出了名的選手,都與平台簽約,擁有了獨立直播間。直播的收益被選手個人、俱樂部和平台瓜分,形成完善的產業鏈,三分誰也吃不了虧。
譬如白址,他就是Code戰隊裏的獨立直播擔當,作為戰隊副隊長,他能將手裏的職業【卡牌大師】玩出各種花樣來,極具觀賞效果。
觀眾們喜歡他打遊戲時欠欠的語調,以及隨手一揮便扭轉戰局的實力,所以白址的私人時間要麼浪費在接受不同直播邀約上,要麼就栽到他那灰白色沙發床上,睡成軟綿綿的一條。
除去選手個人,較為有名的戰隊也會開設直播間,偶爾播放些隊員們的生活日常。當然了,Code戰隊的貓姑娘小咕、Biu戰隊的二哈這類萌寵,也會將粉絲們的萌點抓得牢牢的。
韓煜屋裏有電腦,直播設備也齊全得很,不過他沒有自己的直播間。
畢竟作為一個能把隊員都無聊哭的人,要他活躍氣氛可真難為他了……戰隊上下心照不宣,從未考慮過勸韓隊走這條路。
——誰會想看他閉麥打好幾個小時遊戲啊,白址吐槽過。
如今韓煜拎着幾袋飯菜,從一樓的食堂緩慢走上樓。基地雖大,但住在裏面的人卻不多,下班以後,技術人員們各自回家,而電競選手們各自閉門玩自己的,也不出門捉妖,就驟然冷清了下來。
他踏着晚霞流彩,倒也適應這份靜謐的。
這些日子,關於冠軍、勝利這樣的字眼,從粉絲們嘴中說出,像蛛網一樣包裹了他,緊密纏繞着,哪怕午夜夢回時,韓煜還覺得自己彷彿進了場夢。總決賽沒有開始,他和蘇恆景私底下偶爾互相損上兩句,可上了選手席,就能摒棄一切雜念,專註地揮灑着橫貫整個青春時期的氣力,打出最值得的比賽。
“韓煜,韓煜?”顧月白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怎麼回事,魂不守舍的,叫你好幾聲都沒應。”
韓煜驚醒:“顧……老闆?”他才發現自己居然站在樓梯口發著呆,頓時羞恥得哧溜一下,整張臉都紅了起來。
顧月白總算鬆了口氣:“沒事就好,看你這些日子憔悴了不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虐待韓大神了呢。”
大神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連后耳根也沒守住,一併紅成了猴屁股。
他遇見了顧月白,本身就不怎麼發達的語言系統徹底當機,半晌沒能支吾出什麼客套話來。若是隨便換個戰隊成員,指不定就湊着這話口順桿說上兩句,套個近乎之類的。
韓煜卻說:“嗯……食堂開飯了。”
“我知道呀,”顧月白沒放在心上,她急着去三樓開會,百忙之中能停下來逗逗韓隊長,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這會兒躥上台階,回眸一笑道,“等我辦完事情,菜都涼了,到時候隨便叫個外賣得了。”
韓隊長徹底淪陷在這個眼神里,又發了好一會兒呆,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要緊物件——儘管夕陽絢爛,可光線還是明亮得過分,張牙舞爪地撲在他大理石般線條明朗的側顏上,成功地將他的右眼閃瞎了。
韓煜一摸衣袋,那兒只有個壓出的狹長痕迹,卻怎麼也找不到遮光眼鏡了。
幸好這缺陷對生活影響不大,只要在背光處多休息一會兒就能恢復。韓煜閉着眼,憑藉自己對腳下這台階的熟悉程度,摸索到了自己房間門口,他憑藉尚能視物的左眼的校準,將房卡放入槽中,刷開了門。
如果有人進過韓煜隊長的這件屋子的話,很快就能發現,韓煜把自己屋子裏的所有外來光源都用窗帘給擋住了,用的是米黃色的厚帘子,顯得室內有幾分陰鬱。他將自己的晚飯放在小廚房裏,又勺起一小斛水,將裝點室內的綠植們澆上一輪。
被他抱回來照顧了幾個月的長壽竹,竟然也不知不覺躥到了一米八幾的海拔,幾乎要同韓煜一樣高了,他帶着愛憐撫摸那抽長了的青翠竹竿,終於有一種“回來”了的感覺。疏離感從他體內逐漸剝落,血肉飛快堆積起着泛着寒意的軀體,熟悉的環境給了韓煜極大的安全感。
這世上有一種人很奇怪,他們對自我這個個體沒有什麼存在的感知力,卻很容易將心思寄托在閑情花草上。
韓煜隨手將水斛放在茶几上,他就近坐在了小沙發上,也不開燈,任憑夜幕降臨,黑暗將光明驅逐,將室內浸染出了一種亘遠悠長的氣氛。他的手邊有個收音機,在離開基地比賽的日子裏,小機器被照料得極好,沒有沾染上多少灰塵。
只是隨手一按,清亮的女聲就從中飄了出來,將冷寂的室內填得一絲不剩。
“或許,你所想到的是那些你喜愛的東西。挖深一點,你會發現你不愛它們,你愛的是這種愛戀在你身體裏所產生的愉悅感受。你愛的是慾望,不是慾望的對象。”
韓煜似乎並不在聽,他的精神像是被抽離出體內,化為渺遠的一道輕煙。這是他最不像是他自己的時刻,只怕換哪個Code戰隊的隊員前來,都會覺得韓煜實在是陌生得可怕——大抵是這些日子裏太過勞累,使得韓隊終於精神分裂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