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近侍官通常都在離着承乾殿不遠的司禮台等官署當值,而因黃門侍郎身為士人卻任職於宮闥之中,顧衍便命人在後殿給沈子安辟了間小屋。屋子不大,一張木桌,一把木椅,一架書櫥,卻與顧衍每日批閱文書的宣政室僅一屏之隔。
整整一天,沈子安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趴在案上,支起耳朵,在屏風這頭聽着屏風那頭的聲響,但凡有了點風吹草動,便如臨大敵。正如他所料,顧衍並未差使他去做什麼事,甚至沒有傳見過他。可即便只是如此,直到應卯之時,沈子安也已經筋疲力盡了。
榮興搬着厚厚的一摞奏疏進來的時候,沈子安正托着腦袋,盯着屏風上繁複的圖案發愣。
“公子怎麼又呆住了?”榮興將奏疏放在沈子安的桌上,笑道。
“噓!”沈子安嚇得差點跳了起來,趕忙要捂他的嘴。
見他這樣,榮興更是樂不可支,“公子緊張什麼,大王早就走了。”
沈子安一聽,立馬又像脫力一般地趴在了桌上,懨懨地說道,“我說怎麼沒一點兒聲音了。”
“大王說,公子這些天先把以往的文書熟悉一下就好。”榮興笑道。
“多謝榮大哥幫我搬來。”沈子安抬頭看了看差不多到自己頭頂的幾摞冊子,突然很是懷念城外別院裏的日子。
兩人一同回了幸昌宮偏房,榮興端來熱湯熱飯,問道,“公子餓了吧?”
沈子安這邊剛坐定,肚子便發出了一聲咕嚕聲,細而悠長。榮興笑着看了看他窘迫的樣子,把盛好的米粥放到他面前,就要站到一邊等候。
“榮大哥一起吃罷?”沈子安抬頭看向他。
“我哪有和公子一起吃的道理。”
祁國尤其講究出身,尋常人家即便清苦了些,也絕不會讓自家孩子遭了罪,再送到王城裏去做寺人。走上這條道的人,大多都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無可選擇之時。生不貴,身不全,於是凈了身的寺人向來為人所不屑,即便有朝一日攀上了高位,也依舊是位高身賤。這已然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了。
“這有何妨?我一個人吃,怪沒意思的。”沈子安拉住榮興的袖子,將他按到椅子上,笑道。
榮興拿起碗筷,局促了半天,說道,“前些天,我聽公子府上的人說,公子吃不得重油重鹽的東西,便囑託太官令將飯菜做得清淡一些,不知還吃不吃得慣?”
“榮大哥不必這麼麻煩,別人吃什麼,我吃什麼便好。”
“不麻煩,公子若是哪兒不好了,我可怎麼交代?”榮興笑道。
沈子安低頭悶聲喝了半碗粥,思索了片刻,問道,“榮大哥為何對我這麼好?”
榮興彷彿是心裏早就有了答案,想也不想便說,“見面之時我便說過,公子以後是要成大事的,待到那一天,還望公子提攜提攜我吶。”
沈子安本以為榮興會說些“職責所在,無所怨悔”的話,只是之前不曾有過交情,當下也不過認識了兩天,要說已經親近至此,他是不信的。如今聽到這種毫不掩飾私慾的回答,反倒覺得更真實些。“我這病秧子,能活着就實屬不易了,何談成事?”沈子安笑道。
榮興似乎猜到了他的回答,又問道,“公子就不想揚名立世?”
“我本就不是好勝之人,大王看得起我,用我做事,我雖身無長處,卻也唯有兢兢業業才可報答,如是而已。”不知為何,沈子安此時竟多多少少地有些相信了顧玹的話。
“難道公子也不想追究十年前的事了?”
沈子安知道榮興在用餘光瞧着他,即便如此,他手上還是倏然一頓,片刻之後,才笑道,“榮大哥說這話我倒是聽不懂了,明明是我自己不小心跌進的湖裏,何來追究一說?”
榮興的眼神一時間晦暗不明,“是我多嘴了,還望公子別放在心上。”
沈子安又夾了一筷子清炒菜心,思忖了一會兒,問道,“榮大哥可有什麼愛吃的東西?”
“我這等人,有口飯吃就已屬不易,還談什麼愛不愛吃。公子有什麼喜好嗎?”
“我倒比較喜歡各色糕點。說起來,以前家裏常做酒釀米糕,雖說只是普通的吃食,味道卻也可圈可點。這次我回家時,讓家裏的師傅做一些,帶來給榮大哥嘗嘗。”
“多謝公子想着我。”榮興平日裏總是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雖說體貼,卻也帶着些許的不真實。彷彿他絲毫沒有屬於自己的情感,生來就是為了照顧別人。然而此時此刻,沈子安卻見他眼睛裏突然迸發出了一絲光亮,就連聲音也有了不同於以往的輕快。
顧玹,事情真的會如同你預想的一樣嗎?沈子安突然不清楚自己對此是希望還是不希望了。
這天晚上,那個人沒有來。
第二天一早,榮興也不知從哪兒聽說的消息,在幫沈子安梳洗更衣的時候,就有意無意地提到顧珩今早便會回宮。沈子安並不接話,榮興說一句,他就應一聲。榮興見他興緻寡淡,也就不再多說。
如同前一天一樣,沈子安在那小屋子裏一呆就是一天。待到天色將暗之時,桌上讀過的文書已堆成座座小山,沈子安這才起身,同榮興一道出了承乾殿。
剛走近住處,就見兩排黑甲禁軍持戟立在道路兩側,一眾侍從宮女垂手等候在偏房門前。雖說沈子安也住在幸昌宮,可這偏房與主室卻相距甚遠,所以只要不是有意留心,沈子安並不知道顧衍的日常行蹤,更不會見到眼下這種結駟連騎的場面。
有眼尖的寺人瞧見了二人,忙迎了上來,尖着嗓子說道,“沈侍郎可算回來了,太子殿下在屋裏等着侍郎您呢。”
果然。
沈子安拱手道了聲謝,便緊走幾步進了屋。剛推開門,就見顧珩身穿玄黑緞袍,上綉錦色祥雲花樣,腰系墨綠色腰封,頭戴青花玉笄,面若秋月,長身玉立,正負手站在窗前。
溫文爾雅,貴氣逼人。
“沈侍郎住的這屋子也忒小了些。”聽見沈子安推門掀簾的聲音,顧珩轉頭沖他笑道。
沈子安躬身作揖道,“不知殿下前來,有失遠迎,還望殿下贖罪。”
“這些繁文縟節都免了罷。”顧珩回身坐在書案旁的椅子上,說道,“你我二人就不必多禮了,坐吧。”
既然顧珩這麼說了,沈子安也便不再客氣,拱手道了聲“是”,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以後你這裏必然是要門庭若市的,連個見客的地方都沒有,怎麼能行?下次見到父王,我得和他評評理。”顧衍笑道。
“殿下說笑了,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郎官,何來門庭若市一說?”
“怎麼沒有?我第一次見你,是在……”顧珩思索了片刻,說道“是在後花園裏。初見驚艷,再見依然。你自小便比別家孩子聰穎得多,怕是今後,我少不了要來這兒叨擾請教呢。”
是少陽宮前。
沈子安可比顧珩記得清楚得多。
看着顧珩的嘴一張一合,沈子安又一次回想起了那天夜裏深入骨髓的絕望。之後幾天持續的高燒,數年的傷病纏身,以及一生無法企及的將領之志,也都悉數拜面前這人所賜。要說有什麼鐵證,來證實確是顧珩派人將他推入水中,沈子安是沒有的。可除了他,又會有誰?
沈子安本以為自己可以放下那段往事。然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腦海卻有個念頭在瘋狂生長着,叫囂着。
過不去的。
顧珩,我可能永遠都無法原諒你。
見沈子安笑而不語,顧珩便擊掌向一旁侍從說道,“拿上來。”
不一會兒,那侍從便將一個極為精緻的竹制小盒捧至案上。顧珩解開上面的緞帶,掀起盒蓋,笑道,“我回宮的路上,恰巧路過了一家店鋪,聽人講,他家的糕點是平京城最出名的。也不知道沈侍郎喜歡吃什麼,我便自作主張地買了幾種回來。”
沈子安笑道,“殿下這般大禮,要我如何承受得起?”
“幾塊糕點,微不足道。”
“殿下怎麼知道我愛吃糕點?”沈子安抬眼看向他。
“既然前來拜訪,自然要有備而來。”顧珩笑道,“你大哥在我身邊多年,不說特意詢問,這些年也或多或少會談起你。子錚可是對你愛護得很吶。”
沈子安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榮興,見他面色毫無改變,便又向顧珩問道,“聽說殿下是為王孫去祈福了?”
說起顧元啟,顧珩臉上倏然多了一絲愁容,“是啊,不知怎的,這孩子一病就是半個月。要說多嚴重的病症,倒也沒有,只是每日斷斷續續地發熱,吃了各種葯也不見好。愁煞人也。”
“殿下寬心。王孫有天恩庇佑,又有殿下為他祈福,一定會痊癒的。”
“托你吉言。”顧珩笑道,“若是他身子好了,我定讓他前來道謝。”
“不敢。”
天色已晚,沈子安開始有些擔心那個人會不會突然從後窗跳進來。若是當眾跳了進來,倒也有趣。自己當然是要倒霉,那人估摸着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是六目相對之時,顧珩錯愕的神情,也不失為一場好戲。
顧珩見他神色遊離,想到沈子錚以前就曾提到過,他這弟弟一身的病,性情也略有些古怪,便自覺呆的時間長了些,於是起身說道,“沈侍郎也累了,我也還要去看看元啟,今日就先到這兒罷。他日得空,我再來拜訪。”
沈子安也不留他,拱手客氣了一番,便送他出了門。
夜幕下的奉天王城像是一隻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莊嚴又可怖。偶有禁軍手持火把前來巡邏,驚擾到了樹梢上的烏鴉,宮殿之間便回蕩着它們粗劣嘶啞的叫聲,聽得人背後發涼。顧玹於沈子安,就好像這無窮無盡的黑夜中的一盞燭燈。宮中之人千千萬萬形形色色,自己處於其中,雖說孑然一身,但好歹還有一個故人,得以相望。
可是直至月上西樓,顧玹也沒有來。
沈子安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決意上床就寢。剛要轉身,只聽撲稜稜的一陣聲響,就見一隻小巧的青鳥落在了窗沿上。
這鳥眼熟的很,莫非“坊間傳聞”又來了信?沈子安眼中一亮。
抓來一看,青鳥的腿上果然果然綁了一張疊好的紙條。沈子安將紙條取下,四下張望了一番,趁着沒有人的功夫,手上一送,信鳥便又拍着翅膀消失在夜色之中。
“子安,數月未見,甚為想念。十五將至,我已備好石南花酒,可否前來一聚?”
沈子安將紙條折回原樣,夾在案上書中,回想了一下信中內容,不由得靠在椅背上捂着嘴笑了起來。
“整天沒個正形,不過一個月沒見,何來數月之說?什麼十五將至,怕是想喝酒又沒人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