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只說了幾句話,便被封為黃門侍郎,這在歷朝歷代都是從未有過的事。而身為外臣,竟還能夜宿宮中,常伴國君左右,更是聞所未聞。消息一出,群臣之中便悄然炸開了花。
黃門侍郎本不是什麼顯貴之位,可身為君王近侍,不僅可以隨意出入禁中,而且與國君關係之親近,使其可以直接接觸到最高層的朝廷機要。光憑這一點,這個位子的分量就不容小覷。雖然眾人或不服氣,或弄不清狀況,但畢竟顧衍發了話,就算再有什麼疑慮,也頂多私下裏議論一番罷了。
宮裏有條規矩,凡新官上任,必然要先去相國那裏報到。翌日,沈子安便起了個大早,等到榮興進來服侍時,他早已洗漱更衣完畢,直直地坐在窗前了。
榮興見其發獃,以為他還未睡醒,於是笑道,“公子不必起這麼早的,今兒大人們都去上朝了,要到辰時才能回來呢。”
“無妨。”沈子安回過神來,說道,“我以微職之身去見相國,哪有晚去的道理?”
“還是公子考慮的周道。”
榮興將飯菜依次擺上桌子,突然問道,“公子昨夜休息得可好?”
顧玹的叮囑猶在耳邊,沈子安手上一頓,笑道,“甚好。”
“那就行,夜裏我怕公子想家睡不着,還來看了一趟。”榮興鬆了一口氣,笑道。
“榮大哥什麼時候來的?我竟都不知道。”
“大約在我走了兩柱香之後。公子那時睡得正沉,我在門口瞧了一會兒,便走了。”
沈子安自然知道榮興是什麼時候來的,只是顧玹的話讓他不禁心生戒備,如今見榮興不僅這樣坦蕩,還處處為自己着想,他突然有了一絲愧疚感。只是既然如此,為何顧玹還要冒着被發現的危險深夜來訪?沈子安頓時滿心的困惑。
顧玹與太子素來不和,如今自己為大王所用,又為太子所重視,莫不是顧玹心生異變,故意來挑撥離間?這倒不失為一種可能,可沈子安但凡想想十年前朝夕相處的日子,便怎麼也不願意深思這個猜測。
“人都是會變的。”他在心裏暗念道。只是他不明白,自己不過一個病秧子,無才無德,無功無量,何以被看重至此?這麼想着,沈子安這頓飯竟是吃得毫無滋味。
用完餐飯,榮興便引着沈子安前往政事堂。這個時候,朝官們正在承乾殿上商議國事,其餘官員也都在各自官署之內,一路上走來,除宮女侍衛外,沈子安倒沒見着幾個人。
雖說一月的天氣已是漸漸回暖,可早晨和傍晚的風依舊吹得人直打哆嗦。兩人終於到了政事堂前時,沈子安的面頰已然被凍得有些紅。榮興見他渾身發顫,說道,“我就和公子說,不用來這麼早。現在可好,平白在這兒受凍,裴相國又看不到。”
沈子安見他又心疼又嫌棄的樣子,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調侃道,“榮大哥倒是機敏,看不到就不來了。”
“我可都是為了公子好。”榮興翻了個白眼。
“是是,是我害得榮大哥受凍了。”沈子安笑道。
“我倒沒事,只是聽人講,公子身體弱,萬一受了寒,生了病,卻是要怎麼辦?”榮興思忖了會兒,說道,“我去裏面問問,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讓公子先進去取會兒暖。”
門一推開,只見門前幾步處便坐着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榮興上前笑道,“這位大人,沈子安沈侍郎今日來拜訪相國大人,怎奈相國還未退朝,現在屋外寒冷,能否讓沈侍郎先進屋坐一會兒?”
那年輕人抬頭認了認榮興的官服,忙起身笑道,“我只是個主簿,不是什麼大人。論理,相國應該快來了,二位大人就先請進吧。”
政事堂內眾人本都在低頭辦公,此時竟都好奇不已,紛紛探頭來看。
沈子安於是進了屋,拱手朝年輕人笑道,“多謝。”
“昨日便聽聞沈侍郎大名,今日一見,果然與眾不同。”那人說道。
“兄台過獎了,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下官姓杜,單名一個若字。”那人說著,便將二人引至屋內火盆前,說道,“二位大人就現在這裏等候罷,也好除除身上的寒氣。”
“多謝杜兄。”
杜若也不客氣,微微一笑,拱手回了個禮,便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沈子安初來乍到,大概環顧了四周,便直直地坐住,盯着火盆發獃。政事堂安靜得很,於是眾人竊竊私語之聲,也聽得清清楚楚。要說心裏一點都不在意,沈子安是做不到的。好在沒過一會兒,裴永卿便下朝而回。
杜若上前替他取下了斗篷,指了指沈子安的方向,說道,“沈侍郎和另一位大人在那裏等您呢。”
沈子安二人見他進屋,也趕忙迎了上去,行禮道,“見過相國。”
裴永卿扯了扯嘴角,說道,“榮常侍也來了?”
“侍郎第一次來政事堂,下官擔心他認不清路,便隨着一起來了。”榮興笑道。
“也好。”裴永卿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沈子安,“外面是處理公務的地方,不方便說話,你同我去內屋吧。”
“是。”沈子安躬身說道。
榮興見狀,便也跟着要去。裴永卿於是冷笑道,“就這麼一小段路,榮常侍還怕沈侍郎丟了不成?”
榮興眼中一冷,隨即笑道,“相國說的是,那下官便在這裏等着罷。”
進了內屋,裴永卿將門掩上,拉着沈子安的手坐在榻上,笑道,“這兩日可還習慣?”
“挺好。”
裴永卿見他略有拘束,又說道,“你我祖上本是故交,只是到了你父親這裏,兩家來往得少,也就生分了些。你小的時候,我便見過你幾次。幾年前的事,我也聽說了些。你自小就是個體貼的孩子,如今做了官,更是要以大局為重,切勿被以往的事所牽絆。”
沈子安聽了這話,心裏倏然不自在了起來,只能勉強笑道,“大人說的話,子安一定牢記。”
“想必你父親也叮囑過,在宮中,安安分分做事便好,不要妄論他人,也不要遺人把柄。”
“是。”
“你天資極佳,這些道理不用人教,怕也知道。我這老傢伙說多了,還遭你們這些後生嫌。我也不多嘴了,政事堂每日都有人守夜,你若有什麼難處,隨時來找便好。”
沈子安心頭一熱,笑道,“多謝大人指點,沈子安絕不敢忘。”
裴永卿哈哈一笑,“家長里短的話,咱們私下裏再聊。今天就說到這裏罷,榮大人怕是要等急了。”
果不其然,榮興正在門前踱着步,見二人出了屋,便笑着迎了上去。沈子安轉身向裴永卿做了個揖,說道,“多謝大人,下官就先告辭了。”
裴永卿略微頷首,兩人便出了政事堂。趁着天還早,榮興於是帶着沈子安認了認各處官署,等到走了個遍時,天已微暗。
沈子安剛回了住處,就一下子癱在椅子上,不願再動彈一下。榮興見他實在疲憊,勸着他多少用了些湯飯,大概洗漱了一番,便帶上門出去了。沈子安半卧在床上,手裏舉着本書,想再看兩眼,怎奈眼皮重得很,終究還是睡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他心裏突然有了一個強烈的預感,“那人今天還會再來。”
再醒過來時,屋外已是漆黑一片。床前亮着一盞燭燈,沈子安見自己平躺在床上,身上還蓋上了被子,不由得有些茫茫然。掙扎了幾次,終於坐了起來,便聽到身前有人笑道,“總算是醒了,我還以為我今天白來了呢。”
沈子安被嚇了一跳,困意也瞬間沒了大半,他定睛一瞧,椅子上坐着的不是別人,正是顧玹。
“二殿下真是好興緻,大半夜地來擾人清靜。”
“現在不過戌時,還不算半夜。”顧玹把椅子搬到沈子安床前,笑道。
“殿下今天又是偷偷溜出來的?”
“自然。論理,我明天才能回宮呢。”
“殿下既然不在宮中,又是怎麼知道我的消息?”沈子安偏着頭看向他。
顧玹只覺得今天的沈小公子有些淡漠,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我也不至於閉塞至此。”
“那就是有線人了?”
“線人算不上,心腹倒是拉攏了幾個。”顧玹覺得有些自豪。
沈子安輕笑一聲,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說道,“殿下來我這兒,也是要拉攏我嗎?”
“主要是來看你,若能拉攏,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顧玹本想開個玩笑,話到嘴邊,卻對上了沈子安的眼睛。
那眼神今天沒有一絲笑意。
他心中一涼,“子安,你在防着我。”
沈子安沒有說話。
顧玹沉默了片刻,說道,“你知道父王和顧珩為什麼這麼看重你嗎?”
“殿下倒是連大哥都不喊了。”
顧玹倒也不理會他的揶揄,接著說道,“父王有天晚上做了個夢,說是有個高人告訴他,沈家有良才,遇之必留,得之必用,失之必殺。”
“這可真是無稽之談了。我大哥是忠臣良將,二哥是經商好手,良才這個名號,怎麼也算不到我的頭上才對。”
“你長得好看。”
“我……”沈子安頓生羞惱,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顧玹見他窘迫,不禁大笑,“蒼天有眼,你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沈子安抿着嘴瞧他樂得東倒西歪,半天才說道,“誰知道你是不是編來唬我的?大王以禮待我,榮大哥對我也關切得很,我看倒是你不懷好意。”
“一天沒見,連大哥都叫上了。”顧玹心裏有些酸溜溜的,“你這獃子,哪有外臣夜宿宮中的道理?父王將你留在身邊,自然顯出了對你的重視,讓群臣艷羨不已,再加上幸昌宮是王城內戒備最為森嚴的地方,這麼多雙眼睛盯着你,還怕你能出什麼亂子?就連我也得瞅準時機,才能不被發現。”
聽他這樣一說,沈子安一時間懵得很。
顧玹瞧了瞧他,又說道,“元啟病了半個月,顧珩去寺里為他祈福了,再過一天便能回來。你若信你那個榮大哥而不信我,不如明天告訴他你愛吃什麼,愛用什麼,看顧珩來見你時,會不會帶給你?”
沈子安瞥了他一眼,“多謝殿下指教。”
“不謝。說起來,替人消,災,拿人錢財,天經地義。我同你說了這麼多,你難道不送我點什麼?”顧玹湊上前去,一臉壞笑。
“我不比殿下,沒什麼貴重得東西,若要盡我所能送殿下點什麼的話……”沈子安見顧玹露出一副期待的樣子,深吸了口氣,擺出無奈的表情,接著說道,“那我就送殿下出去吧。”
這天夜裏,祁國二殿下從幸昌宮偏房的後窗翻走的時候,苦大仇深之面容,驚得屋頂的鳥都撲稜稜地飛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