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六十六講」

66 「第六十六講」

楚屹去衙門自首的事,一時間在街坊里傳開了。

案子拖了這麼久,死者也越來越多,只要稍微接觸過衙門裏的人,大多對此案有所耳聞。楚屹當了二十年的大夫,口碑一向很好,大白天的來衙門擊鼓自首,少頃便引起了軒然大波。

二堂里卻不似外邊這麼熱鬧,屋中安靜得出奇。張堯坐在楚屹對面做筆錄,沈清和則是立在一旁註視着他。楚屹一言不發地望着桌子,許久都沒有開口。

“我很好奇。”沈清和突然道,“雖然我認為此案與你有關聯,但尚未找到直接證據。楚大夫為何會突然前來自首?”

楚屹的笑容有些疲倦,看向沈清和:“那五個人,都是我殺的。”他停頓片刻,“還有……康成。”

聽到這個名字,衙門裏的捕快都吃了一驚。沈清和卻沒有什麼反應,問:“哪五個人?”

楚屹抬頭望他,目光又垂了下來,眼神注視着前方,“錢亦荷,羅琴,章慧,陶芸綉,還有張元香。”

沈清和慢慢走近,“那你是怎麼殺的她們?”

楚屹依舊保持着同一個姿勢,聲音鎮定,“先前沈公子來問我的那味葯,其實是我私下配製的。醫館裏時常有姑娘家會來問,吃什麼葯能夠保持青春靚麗,所以我就配了一些普通的滋陰補血的葯。我選中的幾人都是小戶人家的女兒,手裏沒什麼閑錢,都是瞞着父母。我同她們說,這葯數量稀有珍貴,在官家小姐之間,都是秘密出售的。”

沈清和平靜道:“她們信了你的話,又擔憂父母責罰,所以皆是在尋常的日子偷偷來見你,你便給她們下了安神的葯,再餵食丹砂。對么?”

楚屹望了他一眼,點點頭:“我擔心她們身上留下什麼線索,就給她們換了身乾淨的衣服,然後再拋屍。我記得錢亦荷是被我扔在城西翠竹林外邊的,最後一個張元香被我扔在了北門城郊。”

張堯提筆書寫着他說的話,冷不丁哼了一聲:“想不到楚大夫身為醫者,卻是這般人面獸心。”

楚屹暗自笑笑:“我做大夫也是為了餬口。”

沈清和圍繞着他走了一圈,不緊不慢道:“發現張元香屍體已經過了五日,按照先前的規律,你應該已經對第六個人下手了,衙門卻遲遲沒有收到任何失蹤的消息。這個變化,是從我們抓了康成開始的。他便是你的幫凶?”

“康成啊……”楚屹握着袖子,輕輕嘆了口氣,點頭,“他是我一個遠房表侄,張元香就是他介紹來的。前天他突然跑來找我,說是露餡了,訛我一筆盤纏要逃跑,否則就將事情說出去。”他停頓了一下,語速放慢,“我自然不會放他離開,就趁他不備從背後捅了他三刀,之後把他拋棄在一座石橋下邊。”

趙翔在一旁聽着,將仵作的驗屍手記遞給了沈清和。他低頭看了一眼,大致是說死因是背部身中三刀,皆是來自同一把兇器。

與楚屹說的一致。

楚屹接著說:“康成相貌堂堂,用些花言巧語自然是比老夫有用得多。”他的聲音愈發低沉,“至於為什麼沒有第六個人,自然是因為沒有這個人罷了。我的秘葯本就只賣給了這五人,本是決定殺死她們便可以收手,誰知你們還是懷疑到了我的身上。老夫自知跑不掉,不如前來自首,懇求厲知府看在我行醫二十年的份上,判得輕一些。”

捕快們聽罷,皆是面面相覷。這樣的案子,在濯城向來少見。一連死了五個人,本就夠玄乎的了,更玄乎的是,兇手竟自己送上門來。

然而玄乎歸玄乎,楚屹所說的細節,只有衙門中辦理此案的人知曉。至此他所言完全吻合,的確沒有人比他更像兇手了。

趙翔心中落下一塊大石,一轉頭看見沈清和依舊神色肅穆。

此時沈清和已經走到楚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楚屹:“你漏了最重要的一點。”

楚屹沒有抬頭。

“理由。”

楚屹沉默少頃,攤開手:“老夫既是殺人兇犯,何需什麼理由。”

他的談吐仍舊像是楚家醫館裏那個妙手回春的中年醫者,穩重而沉定。

沈清和不緊不慢道:“她們死後,不僅是衣服被換了,還被佩戴上類似的首飾,以及同一款脂粉。我先前認為這是採花賊的特殊愛好,可她們身上卻沒有任何被侵犯的痕迹。”

楚屹搖頭:“自然是為了掩蓋線索。”

沈清和凝視着他,“不對。”

話畢,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吩咐張堯去通知厲知府,立即搜查楚家。

趙翔立即帶人跟上,愁眉苦臉道:“沈先生,根據楚大夫的口供,他必然是脫不了干係,還需要查什麼?”

沈清和忽然道:“他殺了康成。”

趙翔莫名其妙。

“只有康成。”

***

竹山寺是濯城最古老的寺廟之一,建成距今已有百年。

谷慈是不信教的,但她依稀記得兒時,父親的手裏總喜歡捏着一串佛珠,時常帶她去聽佛家講學。時間長了,她也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氛圍,而且講學之後,時常有禪師邀請他們吃齋飯,很對她口味。

素聞這玄清大師是得道高僧,學舍里的加上慕名而來的,殿中前前後後坐了近百號人。方竹卿倒聽得沒那麼認真,撐着下巴眼神遊離,時而看看窗外時而看看谷慈。

他一直知曉這個姐姐喜愛讀書,在看書聽講時都是目光燦燦的,專註而迷人。他就這麼盯着她看了許久,直到講學結束,突然對上了她的眸子。

方竹卿嚇了一跳,慌忙避開目光。

谷慈以為他是走神了,有些好氣道:“你平時在學堂也是這麼不專心么?方才我聽你們先生說回去要寫一篇見解,你可有聽到?”

方竹卿點點頭。他自然沒聽到。

因為坐在靠近裏邊,二人也不急着出去。谷慈將紙筆收拾了一下,忽聞方竹卿道:“小慈姐姐……要成親了么?”

谷慈手裏動作一頓,輕輕點頭。

“我……”

方竹卿正想說什麼,卻看見一個中年婦人迎上谷慈,笑容滿面道:“小慈姑娘,這麼巧遇見你啊。”

來人是柳氏,谷慈也有些驚訝,微笑回道:“楚嬸嬸也來聽講學呀。”

柳氏擺擺手,“哎我哪裏聽得懂。綉春嫁出去那麼久,我來給她祈福,正好瞧見你們。”她拉着谷慈的手,“小慈姑娘要不要一同回去?”

谷慈的手被她捏着,不好意思道:“楚嬸嬸,我要同竹卿去吃齋飯,暫時先不回去。”

柳氏惋惜道:“這樣啊,那你們可要記得早些回去,不然那位沈公子可要擔心。”

想起清晨沈清和那擔憂的臉孔,谷慈不覺笑笑。方竹卿垂了垂眸,不言。

告別柳氏之後,谷慈便與方竹卿前往玄清大師設的齋飯。方竹卿沒什麼胃口,很快吃完了,隨後和谷慈在竹山寺散了散步。

傍晚,天邊染了一層薄霧,夕陽像籠在一層紗中,有些看不分明。

方竹卿沉默了良久,忽然開口道:“小慈姐姐,若是我再年長個幾歲,同那個沈清和一樣厲害,你是不是……便不會再拿我當弟弟看待?”

這少年似乎比前幾日成熟了許多。他停下腳步注視着谷慈,似乎在期待什麼答案。

谷慈輕輕拍他的肩,肅然道:“竹卿,我今日同你出來,也是有話與你說。”她頓了頓,“你年紀尚小,從未出過濯城。我明白你心中所想,也知曉你一直以來過得辛苦,將我當作依靠,但依靠終歸是依靠,即便沒有沈清和,你也始終是我弟弟,不會是其他的。”

方竹卿直直地望她,想要開口。

“我希望你去京城不是想遠離你,而是想你能更有出息,當你接觸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看得更高更遠之後,一定會尋覓到真正的良配。”

看着她堅定的目光,方竹卿將話憋了回去,咬着唇不語。

他早就知曉應該放棄了,可心中的不甘一直在驅使着他,有時他甚至分辨不出,究竟是真的為了谷慈,還是因為想要超越沈清和。

儘管早就做好被谷慈拒絕的心理準備,他終究還是無法克服那份不甘。

他沉默了很久,與谷慈收拾收拾便準備下山。因為沈清和千叮嚀萬囑咐過,讓他一定要將谷慈送回家,雖然他很不喜歡聽從沈清和的命令,但為了谷慈的安全着想,誠然沒什麼壞處,是以沒有與學舍的人一道走。

二人漫步到停放馬車的地方時,正值太陽落山,天上飄起一層小雨。谷慈剛要上車,瞧見不遠處柳氏正神色焦慮地站着,看見他們時,目光欣喜。

原來,柳氏先前是徒步上的山,怎知傍晚開始下雨。天快黑了,方竹卿便建議同乘一輛馬車,先送她回去。

路上柳氏一直拉着谷慈講述楚綉春的事,道是女兒出嫁后甚是思念。回城后雨越下越大,柳氏的話匣子卻收不住,一直到了谷慈家門口,才依依不捨道別。

方竹卿正要和車夫說送柳氏回楚宅,她卻笑着擺手道:“不必了,下雨天關節痛的老毛病犯了,我先去一趟醫館好了,就在前邊,近得很。”

方竹卿本想說送她,但瞧她堅持,便給她留了一把紙傘,同車夫一道走了。

谷慈回到家后想起與沈清和的約定,於是去廚房找了些食材,準備做紅燒獅子頭。

清晨方竹卿來接她時,沈清和簡直要往臉上寫上“不高興”三字。

谷慈只好安慰他,表示她對佛家講學本就很有興趣,再者有方竹卿跟着,也不是孤身一人,不必擔心安全問題。

最終因為快要遲到了,答應他回來給他做紅燒獅子頭,然後匆匆走了。

沈清和僵着手站在門口,狠狠表露出他的委屈。

一想起他當時的表情,谷慈忍不住發笑。

先前的刀傷還沒有完全長好,大雨傾盆,嘩啦啦的雨聲令人煩悶,她臂上也隱隱作痛。在廚房忙碌片刻,聽見有人敲門。

谷慈以為是沈清和回來了,轉身去開門,卻看見柳氏撐着傘站在門外,笑容可掬:“小慈姑娘,你先前手上的傷怎麼樣了?”

谷慈微笑道:“多謝楚嬸嬸關心,已經無礙了。”

柳氏突然握住她的手,哀傷道:“哎,看見你受傷,娘心疼你啊,心疼得緊。我的綉春……”

谷慈陡然間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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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人難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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