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愛情
在五點三十五分的時候,晚霞燦爛的餘暉中,我的客人到來了。小汽車滴滴地駛進庭院,我站在屋檐下迎接他們。風先下了車,他穿了一套莧紅色的絲綢正裝,純白的襯衣,黑色髮辮軟軟垂在後背,比起異域的唐裝也別有一番風味。我欣賞地看着他,實在是儒雅瀟洒,氣度非凡。他向我走來,輕輕抱了下我。
“你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風仔細看了我一眼,才微微笑了,語氣柔和與我說話。
“的里雅斯特是個好地方,”我不吝嗇我對它的讚美,“天氣很好,食物也很好,廚娘的手藝更好,感覺都要把我養胖了!難得地在這裏放了個假——”我說著俏皮話,沖他眨眨眼。
然後我興緻勃勃地問他,“你要在這裏多留幾天么?我可不說謊,的里雅斯特好玩的地方還真挺多的。你要是能多呆幾天,我就帶你去釣魚!這裏流行海釣,都是夜裏去,有很多淡水河裏看不到的品種,釣法也不同,聽說有趣極了。我還沒有去釣過,正好帶你一起,我們比比看誰能釣出來大海貨!”我笑嘻嘻說。
這種閑聊的話語,風沒有立即回答我,只是手搭在我的肩上。他的身後緊跟着出來了一個女人,是費倫妮。我向她投以注目。費倫妮穿着一套純黑的半臂蕾絲繡花綢裙,裙擺花一樣張開,垂到膝蓋,掐腰修身,窈窕的身段一覽無遺。她戴着一頂裝飾了細細紅緞帶的黑色鍾帽,不是莧紅,是比硃紅色暗一點的,很接近莧紅了。帽檐微翹,生動俏麗,露出底下女人的眉眼。少量棕黑的頭髮精緻地捲曲在臉頰兩側,費倫妮把嘴唇塗得完美紅艷,眼窩修飾地深邃美麗。客人打扮得十分高貴典雅,她的眼睛卻不看向這次邀請的主人。
她冷淡的神情,高傲的態度,好似我們不是認識有三年之久的老朋友,倒像是位唐突了佳人的魯莽的陌生人。費倫妮對我視而不見,只是緊跟在風的身後,顯露出親密的關係,嘴巴緊閉着,唇線抿得緊緊的,不向我問好,也不想寒暄什麼。
我笑了笑。我畢竟還是用了三年多了解她的。在做了那樣的事後,假如她不再見到我,她是不覺得對不起我的。如果她能夠自己決定,費倫妮恐怕餘生都不會想見到我,也不想我找到她,她會換個地方繼續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和她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全然不會想起自己做過什麼,她的生活一如既往。但是因為風的緣故,她不得不來赴此次的宴會,這讓她被迫地記起自己做了什麼,也讓她惱怒非常——美麗的女人往往都有任性的天性,她可能暗地裏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愧疚,但是“強迫”她來赴宴的我卻讓她記恨又厭惡,還要加上點畏懼呢。
我沒有理會費倫妮的這點小心思,請風進了客廳。我們分賓主落座,隨便談了談彼此最近的生活。雖然只是才認識了不到兩個月,但我們已經把彼此引為朋友,放鬆地投入到和朋友的交談中。對我們這種人來說,這也是難得的值得珍惜的愉悅時光了。
宴席的準備已經接近尾聲,還不開始的原因是因為昨天我和里包恩提起這次宴請后,他表示會回來赴宴。因此和風說明了情況,我們在客廳閑談等他。
身為公寓的主人,本來讓客人等待已經是失禮了,我就和風談起了這兩天的事,解釋里包恩遲到的原因。
“薇厄納,我好像記得這個名字。”風聽完故事,略略沉吟起來。他在回想自己的記憶,我也就停了嘴,微笑着呷了一口茶水。
從始至終,費倫妮和一尊安靜的美人塑像一樣,沉默地聽我們談話。她挨着風坐得很近,看得出來,想更靠近一點卻無從得手,只能處於親人和愛人曖昧的交界線里,看來她還沒能得償所願。不過這也是顯而易見的,我心裏輕輕一哂,風是什麼樣的男子,怎麼會把親情和愛情混為一談?
“唔,想起來了,”風開口說,“我的小弟弟和她做過生意,他們都叫她孔蒂小姐。”
我點頭:“她被叫做薇厄納·埃維雷特之前,原名是薇厄納·孔蒂。這是她爸爸的姓氏。”
“所以,”我心裏“噢”了一聲,饒有興趣說,“她去亞洲做了生意,用的還是13歲之前的名字。”這可有趣了。
她做的生意,如果我想的沒錯,那就該是軍火生意了。
所以,薇厄納哪裏來的本錢、人手和路線,敢於去亞洲做生意呢?而且如果她的生意已經做到亞洲,那麼歐洲也必然不在話下了,但是我居然在歐洲沒有聽說過有這樣一位女軍火商。
“你的小弟弟向她買軍火?看來他不怎麼安分啊。”帶點輕微的惡意,我笑嘻嘻地調侃風。但我知道,風是把家裏的事擺平了才出門的。
風也只是微笑以做回答。“那這位孔蒂小姐,在你們那裏名聲很大么?”我好奇地問。
“她的軍火品質好,威力大,很有些尖貨,但出貨量不多,或者說在我們那兒出貨量不多,”風說,“聽說她的生意盤在西亞,我知道的就這些了。”
“啊,”我明白了,“東亞是財富薈萃之地,西亞可就差的遠了。他們都不喜歡去西亞,孔蒂小姐就挑了那裏。所以我們才未曾聽聞這位女軍火商的消息。”
我琢磨了下,覺得有意思,就和風說:“孔蒂小姐選擇西亞,好像是競爭不過別人,但是據我所知,西亞雖然貧窮,但是衝突倒是挺多,局勢也頗複雜,本土勢力萎靡,何況那裏是亞非歐的交匯,交通又很便利——把大本營安札在那兒,仔細想想還真不賴呢。”
“不過這位小姐的志向也很新意了,”我笑眯眯說,“她的父親是鼎鼎有名的人民政治家,她的母親是黑手黨巨擘,她沒有繼承英年早逝死得轟轟烈烈的先父的未竟事業,也沒有像母親一樣逃避壓力成為只知道蒔花弄草讀書作畫的嬌小姐,自己跑去西亞當了個女軍火販子,看來她對自己的父母的人生都未必認同呢。”
風已經聽我說過薇厄納·孔蒂的身世,“那可能比起自己的父母,她更認同的是繼父和同母兄弟的人生,”風莞爾一笑,“她和繼父一起生活了十幾年,而且,對於小孩子來說,和柔弱不諳世事的母親相比,威嚴強大的繼父會讓她記憶更為深刻吧。可能她少時在家庭里的待遇並不好,但這不妨礙已經能獨立思考問題的女孩朝着自己嚮往的長輩的形象成長靠近——比起她早逝的父親和柔弱的母親,這位繼父的影響力或許要大得多呢?”
我有些豁然開朗,不由十分贊同:“你說得對。”
話音落下沒兩分鐘,我們的談話就中斷了。里包恩擰開大門把手走了進來。他把大衣帽子掛了起來,就過來向我們問好。
“女士先生們,抱歉我來晚了。”他彬彬有禮向我們致歉。里包恩先和風輕擁一下,爾後向費倫妮伸出右手,“您好,女士。”他溫文爾雅問好。
他回來之後,很快我們就開始晚宴了。這頓飯吃得很開心,娜菲用海港最新鮮的海鮮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還煲了風的老家一個叫廣州的地方的傳統湯品,被風稱讚“有八分神丨韻,不比許多老字號差了”。娜菲聽得喜笑顏開,我才知道娜菲為了學習這手煲湯的手藝,拜過一位在米蘭開餐館的東方老師傅為師。
飯桌上,我們三個男人有說有笑,倒是好不快活,但也有一個人與這氣氛格格不入。費倫妮就像個隱形人,沉默吃飯,沉默聆聽。我看得出來她想和風交談的慾望,總是欲言又止,但是又不想參與進我們三個人的話題中。她頻頻用眼神示意風,手上也有點小動作。女士想要吸引男士的注意,總有些小麻煩或者小疑問可以兩個人單獨談會兒話,顯得自然又親昵。但是風總是不經意一兩個動作就讓她的努力失敗。
風並不願意她的小心思得逞,無聲又堅定地拒絕了她。
我看得心裏好笑。費倫妮面對自己愛的人,也是這樣進退維谷、戰戰兢兢啊。想來,我那時向她告白的糗樣,也只是人類的通病了。
我們在座的四個人,誰不是眼明心亮呢。費倫妮的窘態人人看在眼裏,連她自己都是清清楚楚的。費倫妮直到晚宴結束也沒能和風搭上一句小話,她的臉頰暈紅,我想是酒暈和氣暈結合而成的吧。
風並不是個刻薄的人,何況費倫妮是他認定的姐姐,尋常怎麼會給她難堪。但是從費倫妮下了車,她就不願意和我說一句話,對我也是冷臉以對。要知道,這次風帶她一起來,就是為了了結她做下的那些事情。只要她表現出來的愧疚的模樣,態度再誠懇點,看在風的面子上,我也就不應該計較了。畢竟風去救了我,我們又願意結交彼此。
但是費倫妮今天的表現,實在不堪。她辜負了風的苦心,還怨恚風不搭理她。難道愛情中的女人就如此愚蠢么?費倫妮竟丟失了以往的聰明,意識不到風拒絕她的原因。
或者,只是她情願不認識到,一頭扎進自己願意得到的現實里,強求着風按照她的想法去做事。大概是因為她的願景里,風就應該寵着她憐愛她吧。
我淡淡地想着,不免又自憐自傷。這對費倫妮下的結論,何嘗不是曾經的我呢?
只是費倫妮畢竟運氣好我太多,她遇上的是風,我遇上的是她。
愛情令人盲目,讓人失智,使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死而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