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閻王井六

第6章 閻王井六

之後發生了什麼,我完全沒什麼印象了,但有一點記得很清楚,在我昏迷的那段時間,我做了一個有點奇怪的夢。

夢裏見到丘梅姐在從閻王井裏往上爬。

儘管‘井’里很黑,我也刻意不去看她張蒼白的臉,以及那具僵硬着軀幹一點一點朝上蠕動的身體。怎奈她壽衣的顏色實在太顯眼,所以無論我怎麼設法移開視線,仍是把她那片桃紅色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邊爬,一邊仰頭看着頭頂上的月亮,朝它細聲細氣說著些什麼。

快爬到‘井’口時,藉著月光,我看到她背後壓着團黑乎乎的東西。依稀是個人的模樣,比她高大,比她沉重,壓得她肩膀和背都傾斜着,而它則如同坐在一張沙發上似的,輕輕鬆鬆用它的背靠着她的身體,同樣仰着頭,看着頭頂上那片月光。

它在她剛剛爬出‘井’口的那一瞬,從她背上跨了下來。

站在閻王井邊緣,因此看上去更顯高大,但依舊看不清楚它的樣子,只模模糊糊看到它手裏握着樣東西,四四方方的,在月光下閃着忽明忽暗的光。

有意思的是,那東西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是部手機。

所以下意識想看看清楚它到底是什麼,但就在這時,它突然發出陣叮噹叮噹的聲響。

清脆的聲音讓我一下子醒了過來。

遂發覺,自己正躺在老宅那張兩年沒睡過的床上。

角落點着的線香讓四周空氣沉甸甸地混濁,但沒能驅散一屋子的霉味,因為這麼熱的天,除了房門外所有窗戶都被緊關着,想來是家人怕我被山風吹得着涼,所以特意為之的。卻因此憋得我胸口悶得發慌,頭痛欲裂,便正要起身把窗打開,頭一抬,見到舅媽就在我床邊坐着。

我立刻叫了她一聲,但她沒聽見,眉頭緊鎖似乎在想着心事,以至我連叫了她兩聲她都沒反應。直到第三次叫她,她才有點恍惚地抬起頭,隨後猛然醒過神來,一雙眼驀地紅了。

這是怎麼了?

我剛要問她,見她眼淚啪啪掉了下來。‘北棠啊,’然後叫着我的名字,,她抹着眼淚對我道,‘你嬸嬸走了……你嬸嬸下午時候去世了……’

乍一聽到這句話從舅媽嘴裏說出,我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一場真實得有點可怕的噩夢。

但跟着她恍恍惚惚出了房間下了樓后,我才意識到,這一切竟都是真的。

我的嬸子真的過世了,隔壁叔叔家的西廂房裏,連她的靈堂都已經開始佈置了。

舅媽說她死於心臟病突發。

這實在太難叫人接受了,畢竟就在中午之前她人還是好端端的,除了精神比較差,人有點虛。誰想在山裏受了劉立清的刺激暈倒后被送回家,本以為最多只是急火攻心,休息一陣也就沒事了,結果身子都還沒在床上躺穩,竟然一下子心臟病發作,沒過一分鐘就斷了氣。

因此得到消息的當刻,叔叔立即就帶着一大群人提着棍子直衝到劉立清家去了。但沒找到劉立清,他的親戚也似乎早就得了消息躲了起來,於是天大的悲憤無處發泄,叔叔差點把劉家砸了個粉碎,隨後回到家,像個孩子一樣抱着嬸子的遺體嚎啕大哭。

短短七天內,女兒意外身亡,老伴突兀猝死。這種接踵而至的不幸,任誰能接受得了,又任誰能夠面對得了。

因此,當我一路奔到他屋子時,我都不忍心去看他那張臉。

才不過幾個小時而已,他那一頭黑髮竟成了灰色,皺紋爬滿了原本亮堂的臉,身子更是佝僂到可怕。像是被那道巨大的悲痛一下子給折斷了,這個就在白天時還健碩硬朗的一個壯漢,硬生生一下子變成了個連腰都直不起來、話說到語無倫次的老人,直叫人看得心裏一陣陣發酸,偏偏在看到我的那瞬,他還硬是撐起一張安慰的笑臉,問我身體要不要緊,是不是好些了。

然後讓人給我找了張椅子坐,便不再繼續吭聲,只弓起身子繼續跪在地上一塊一塊挽着靈台上的白布。見狀我想過去幫忙,因為看他手一直都在發抖,根本就沒法拿穩那些白布。

但被舅媽拉住了,她說,老丘不允許的。

‘這棺材裏躺着的人,幾十年來,你叔的每一件襯衣,每一雙襪子,全都是她親手給縫的補的。所以,現在這靈台他說了一定要親手給她擺,其他人不準動,全都不準動……

就這樣,一擺便是整整一個晚上。

到早上,終於在眾人的強迫下,他勉強答應進屋去休息片刻,然,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叔叔一步一回頭地蹣跚往裏屋走去的時候,公安局來人了。

一大清早就來敲開了門,自然是有極為重要的情況在身,所以叔叔不敢怠慢,立即就迎了出去。誰知他們來的目的,卻叫這老人本就已經虛弱不堪的心臟再次受到了一次致命般的打擊,因為他們提出,要我叔叔把丘梅姐的遺體請出閻王井,給他們重新做次驗屍。

這要求無疑如同一滴水掉進一口滾油鍋,瞬間就在叔叔院子裏炸了開來,很多人更是直接就罵出了聲:你們這些吃皇糧的!眼裏還有沒有祖宗!還怕不怕報應了?!

警察自然是不怕報應的,他們純粹只是為了公事。

但其實在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看得出來,他們都有點難以啟齒的,畢竟完全沒有想到,短短七天,同一個家裏竟然會接連發生了兩次喪事。

不過為難歸為難,事情總不能因此就擱置下來,所以儘管周圍有脾氣急躁的怒罵出了聲,甚至還有人擼起袖子準備拿棒子攆人,他們仍是對叔叔出示了驗屍許可證后,以盡量婉轉的口吻對叔叔說,由於昨天有人用了一下午時間堵在區派出所門口,又是寫大字報又是鬧,說丘梅的死有冤情,她根本不是死於意外,而是死於他殺。最後鬧得驚動了市公安局,所以經過研究,為了不放過任何一個犯罪的可能性,他們決定對丘梅的遺體進行重新檢驗。

叔叔一聽當場就翻臉了。

儘管一旁的姐夫王川試圖阻止他,他仍是耿着脖子,使勁挺起他佝僂的腰桿拍桌子搶白道,你們說的都是些什麼混話呢?!丘梅死於意外的死亡證明不就是你們這些公安局的人給開的么,怎麼隨便聽別人瞎喊幾聲就又要重新檢驗??你們還知不知道尊重死者了??你們還有沒有職業道德了??你們這樣做,把你們以前的檢驗結果往哪兒擱?!

幾個年輕點的警察當場就被他說得臉紅了。

老資格的警察則沉默了陣,由着我叔叔跟周圍那些義憤填膺的親戚們先自一通發泄。

直到罵聲和說話聲漸漸稀疏了下去,他們才又道:“丘大叔,您話說得是沒錯,但屍檢這種時也不是說絕對都能保證完全正確的,但凡有一點點錯誤的可能性,都可能導致一樁罪案被疏忽,一個犯人被漏網,所以,於情於理,還是請您體諒一下,跟咱配合配合。”

“配合?你們倒是說說怎麼配合??人盡皆知,這閻王井一旦葬下了人,不滿七天絕對不可以請出土,否則會有什麼後果,你們年輕你們不懂,那不如回去問問你們的娘老子,看看他們會怎麼說!”

“爸……”聽他說到後面越說越沒了樣子,王川沒再能按捺得住,匆忙拉住我叔叔的手臂阻止了他後面繼續向說的話,然後苦笑着對那些一臉僵硬的警察們一陣賠不是:“對不住,實在對不住了各位警官同志……你們也瞧見了,我媽今天出了事……所以,我爸他今天情緒真的相當不好,說話上有得罪之處,還請各位多擔待啊……至於我內人遺體的重新檢驗,能不能大家各讓一步,選在七天後去做可行?”

“王兄弟,”為首的那名警察也朝王川苦笑了下:“我們也知道,自古這地方就有這麼一些奇特規矩,但你想想,現在天氣這麼熱,再一入土,七天後遺體得爛成什麼樣了?到時候還能留多少證據給我們?所以別說七天,就今天必須得請出來送去實驗室,否則,多一天都會造成不少的損失啊。要說現在都21世紀了,難道你們還要被迷信阻擋了科學么?”

“證據!狗屁的證據!”警察這一番話,讓叔叔原本剛壓制下去的脾氣騰的又再度炸了開來,一把推開王川的手,他指着他們怒喝道:“你們這些猴崽子一穿上這身制服,兩隻眼睛他媽的就只能看得到證據了!別的全都不管了!老子爺祖上傳下來的規矩也統統都不要了!還人民警察!你們這叫為人民嗎?!屁!都給我滾!滾!”

邊罵,他邊拿起棍子帶着眾親戚就把那些警察往門外趕,絲毫沒想過,他們來這裏完全是為了公事,這公事是必須要執行的法律程序,只是為了顧及他的情緒,所以好言好語地跟他商量。

卻因此把人趕出門,便真是他的不對了。

所以後來,二話不說直接來了幾輛警察和法醫,當天中午徑直就上山去了閻王井,待到後來叔叔他們得到消息趕上山,對方早已將屍體從閻王井內挖出,送去了驗屍處。

這一下生生把我叔叔給氣得急火攻心。

那天他幾乎像是發瘋了,瘋狂地對着閻王井內被挖掘一空的深洞大哭大罵,反反覆復罵著一個人,罵得連血沫子都吐了出來。

他罵的人是劉立清。因為到區派出所鬧得驚動了市公安局的那個人,就是劉立清。

這個原本同丘梅姐那樣相愛的一個人,在我離開后的那兩年,不知他跟丘梅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以至不僅跟丘梅姐分了手,還讓原本非常喜愛他的我的叔叔這樣恨他入骨。

而他自己的行為也真是奇怪,在連公安局都開出了意外死亡的死亡證明前提下,口口聲聲堅持稱丘梅姐是死於他殺,卻又說不出他懷疑的兇手到底是誰,他有何證據證明。只在落葬那天到閻王井大鬧了一場,由此,間接害死了我的嬸子,把我叔叔本就不幸的生活直接推入到地獄。現如今,又令公安局提前把丘梅姐的遺體從閻王井裏請出來去重新驗屍。種種作為,無論於情於理,或是否真的出自他對丘梅姐死因的關心,都是非常不理智且不合理的。

因此幾乎逼瘋了我的叔叔,令他在閻王井前破口大罵,直至罵到後來,我終於也從中斷斷續續聽出了一些端倪。

他罵道,劉立清!你這狗東西!當初吸毒賭博廢了自己又糟蹋了我的閨女!現在她死了你都不肯放過她!還連帶活活氣死了她的老娘!劉立清劉立清!你這畜生!她倆泉下有知,做鬼絕不會放過你!絕不會放過你!!

這樣反反覆復罵了一天一夜后,叔叔就病倒在了床上。

病得相當重,高燒三十九度五總不肯退,每天還總瘋言瘋語的,老說有人在他床底下拉他的床單,讓他睡得難受想起來。以至我不得不推遲回去的時間,以給王川搭把手,幫忙照應這個曾經像父親一樣照顧關愛過我的老人。

就這樣大約過了五六天,終於叔叔的身體開始有了那麼一點好轉,不再胡言亂語了,也不再一提到丘梅的事就嚎啕大哭大聲咒罵了。

但就在第七天下午,公安局突然再度來了人。

這次,是直接來把王川給銬走的。

說是要配合調查,查明他是否跟丘梅姐的死真的毫無關係,因為他們在屍檢中查出了一些新的證據,恐怕完全可以證實丘梅姐的死是死於他殺。

這件事自是瞬間在村裡掀起軒然大波。丘梅的死原來真的是另有原因?但既然說是配合調查而已,為什麼要把人銬着帶走?難道他們懷疑這個老實巴交得平時連話都不太敢大聲說的男人,竟會殺了自己的妻子和她肚子裏自己的親骨肉么??

就在眾人這麼不敢置信地議論紛紛的時候,當天,另有一名警察找到了我,並提着一個檔案袋,把它交給了我:“你是丘梅的堂妹丘北棠吧?”

“對。”

“這是在閻王井裏找到的,看了下裏頭的信息,是你的。落葬那天不小心掉下的吧?質量還挺好,這麼高摔下去連屏幕都沒碎,這回可得把它好好收妥了。”

說完,他就走了。

等他離開將那檔案袋打開一看,我不由愣了下。

裏面裝着的東西是我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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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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