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閻王井五
夕陽落山前,這場因意外而變得格外讓人渾身不舒服的葬禮,在所有人沉默的觀望中仍然還是給勉強完成了。
我沒法很好地描述出當時的狀況,因為那時我的情緒糟糕透了,也不知道是因為乍然看到丘梅姐屍體那副詭異可怕的樣子,還是因為當時在場所有人雖然對意外的發生感到害怕和悲痛,但為了迷信,卻全都固執地堅持,要道士們把葬禮進行到底。
那時候道士們看起來是有些想停手的。
年輕的一個個臉色蒼白,面面相覷站在那兒呆看着周圍或驚恐或痛哭的人,全然不知所措。年紀大些有點經驗的,則對着‘井’里丘梅姐的屍體使勁搖着鈴,條件反射般用比之前快得多的速度急急念着嘴裏的經。
他們看起來真的是怕極了,因此影響到周圍的人看着也感到更加不安。
唯有那名年紀最大的老道,在最初朝‘井’里瞥了一眼后,臉上依舊帶着那副淡漠肅然,不緊不慢繼續着手裏的動作——站在原先棺頭的位置,對着那些斷裂的繩索三點香,三繞香,三敬香……
隨後恭恭敬敬將手裏的香插到其中一根掛着那些繩索的木棍上,轉過身,對我叔叔和姐夫行了個禮道:“丘先生,所謂事到臨頭不走回頭路,既然剛才已經決定一定替您把這喪葬給辦了,這會兒再要反悔是絕不可能的。但辦事前,有些話恕我老道一定要先講在前頭,就是剛才您閨女這口棺材所出的狀況,以前饒是我操辦的葬儀超度再多,卻也從來沒碰到過。加之先前所發生的那些事,看起來這趟送行只怕送得是一波三折,難以順當。所以,如果您心裏頭要覺得有什麼不妥,想要改期,或者換個方式超度安葬您的閨女,現在也還來得及,只要您開一下口,我老道親自下去替您將閨女請上來,送回靈堂,也不是不可以。所以您瞧,您現在到底打算怎麼個決定?”
怎麼個決定?
叔叔的決定當然是不會變更的。儘管在看到丘梅姐的屍身暴露在棺材外后他哭得差點暈厥過去,但所做的決定,卻絕對不會因此變更,哪怕為此要將丘梅姐的屍體就這樣直接埋進土裏。
聽上去是不是很不可思議?
自然,這是有原因的。
但凡住在這地方的人都知道,這裏自古有個雷打不動的規矩,那便是一旦有死人被送進了閻王井,那麼七日之內,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可以再將他請出來,否則,必會引來很大的晦氣。
怎樣大一個晦氣?
我不曉得,因為從來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所以不知道真這樣做的話,到底結果會糟糕到什麼程度。只聽說,剛進入閻王井的屍體上還帶着沒有消散乾淨的生氣,所以如果沒到時間就把屍體請出來,那麼那口‘井’里就會有東西順着生氣附在屍體的身上,跟着它一起跑出來。
跑出來會發生些什麼?
自然是只有天知道了。而就是這麼一則簡簡單單的迷信,使得當時在場所有的人包括我叔叔,儘管眼見着丘梅姐的棺蓋開裂,屍身暴露,他們哭歸哭,怕歸怕,卻仍是堅持着一定要道士們把葬禮進行下去。
大有不做完儀式,人就不給放下山的勢頭。
沒奈何,年紀最長的那名老道只能脫掉了自己身上的道袍,然後說:行吧,既然丘先生這樣堅持,那麼咱就把這趟入土的儀式做完,不過這件道袍老道是沒法穿的了,免得犯了破戒之罪,日後被師尊們怪罪,還望丘先生和諸位莫怪。
說完,他就光着膀子拔下那三根還沒在木棍上燒完的香跪到地上,嘶嘶一陣,乾脆利落往自己腦門心上燙了好幾個黑點。隨後舉起手裏銅鈴對着閻王井內使勁一搖,高唱了聲:“萬神朝禮!役使雷霆!金光速現!覆護真人!急急如玉皇光降律令敕!!”
說來也怪,最後那句話剛剛唱完,‘井’里丘梅姐那雙圓睜着的眼一下子就閉上了。
兩隻筆直豎著的手也微微動了動,乍一看,好似突然間回了魂似的。
叔叔見狀啊的聲怪叫一下子朝‘井’口撲了過去,撲到‘井’口邊緣正想探身進去,被一旁老道迅速一把扯住,斥了聲:“丘先生是不要命了么?邊上等着,不要妨礙做法。”
說完,把他輕輕朝後一推,然後一把將手裏那隻銅鈴朝井底扔了進去。
井底隨即傳來噹啷啷一陣脆響。
眼瞅着丘梅姐那雙手直直耷拉了下來,貼在身體邊緣一動不動,老道便再次吟唱了起來,一邊唱,一邊站起身在閻王井邊緩緩繞圈,而看到這裏,我就沒再有任何心情看下去。
不想再看他繼續做些什麼,也不想再聽他喋喋不休地在唱些什麼,全副心思只在閻王井底那具令我觸目驚心的屍體上。
烈日下,蒼蠅圍着這具屍體滿天飛,並且很快從‘井’底瀰漫出一股濃重的屍臭,直把人看得由恐懼到心疼,再由心疼直到一陣陣地憤怒。
該怎樣表達這種感覺……
她活着時的樣子還無比清晰地存在於我的腦子裏,這會兒卻以這副可怕的模樣,被這些親人們孤獨埋葬進這個充斥着種種可怕傳言的地方,為的就是超度她死去時充滿驚惶和不安的魂魄,怕她不甘心死於非命,所以會永世進不了輪迴。
愚不可及……真是愚不可及……
因此當看到所有人在道士的指揮下,用鏟子一鏟一鏟將土往‘井’里鏟去的時候,我幾乎按捺不住衝動想就這樣不管不顧地站起身去阻止他們,但幾次試圖站起,幾次都被身旁悄悄注視着我一舉一動的老姨給按住了。
她低聲勸阻我,說:不要動,北棠妹子,千萬不要動……再挨個一會會兒就超度好了啊……不要動……不要再讓你堂姐更加受罪了啊……
呵,我不知道就憑這種鬼樣子,還能說什麼超度,說什麼不受罪。
但這話沒能說出口,因為老太太那張臉看起來是如此的虔誠和難受。便只能咬了咬嘴唇沉默以對,偏就在這時,耳邊突然隱隱傳來嬸子哭叫的聲音,突兀間叫我吃了一驚。
“丘梅啊!丘梅啊!!丘梅說她要悶死了啊!!”
奇怪……她不是剛才因為昏厥而被送下山了么?
閃念間立刻回頭朝身後看了一眼,想看看是不是嬸子放心不下又重新上山了,豈料就在這當口突然眼前一黑,沒等反應過來,我毫無防備一頭便栽倒在了地上。
倒地那瞬,隱約似乎看到井底內丘梅那張白得刺眼的臉朝我抬了抬。
然後她眼睛一下子重新睜開了……
直愣愣看着我,塗著桃紅色口紅的嘴輕輕蠕動着,咕噥般對我低喃:
‘北棠啊……我要悶死了啊……我要悶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