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肉(7)

靈肉(7)

伊渡:宋明道學家們的言必“存天理,滅人慾”,李贄則把人從所謂的“天理”拉回到“人慾”。

王躍文:正是。李贄認為吃飯穿衣,聲色財貨,都來於自然,也只能聽其自然。自然中已有禮義良知,何必外在求之!那些假道學、偽君子們在李贄眼裏是面目可憎的:志在溫飽,而自謂伯夷叔齊;質本齊人,而自謂飽道厚德;分明一介不與,而以有莘借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謂楊朱賊仁。動與物遷,心與口違。李贄看膩了假道學的嘴臉,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

伊渡:罵得真痛快。

王躍文:李贄不光學說異端,他人生之旅也殊為異端。他有官棄官,有家棄家。他的棄官棄家並不是為了擺脫世俗**,而是為了更自由地追逐自己的**。他認為自己在**中深諳佛家遊戲三昧,已經無善無惡,和光同塵了。他六十一歲出家為僧,卻沒有受戒,也不守戒規。他從不奉經祈禱,連讀書都怕費目力,而要別人讀給他聽。他居然率領僧眾跑到一個寡婦的卧室里化緣,又做《觀音問》與士人妻女論道,這在當時是傷風敗俗的醜行。他公然宣稱,與其死於假道學之手,寧死於婦人之手。

伊渡:李贄真夠狂的。

王躍文:所以,李贄的狂誕悖戾使那些道學家們又怕又怒。一六○一年初春,他出家為僧的芝佛院被一場來歷不明的大火燒得四大皆空。據說那場火就是當地官吏縉紳指使無賴放的。一六○二年,曾是他的好友的禮部給事中張問達上了一本奏書,參劾李贄聳人聽聞的罪狀: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游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至有攜衾枕而宿庵觀者。終於,萬曆皇帝大怒,着令錦衣衛將他捉拿入獄。他的著作也被下令焚毀,應驗了他自己起的書名《焚書》。

伊渡:談了這麼久,可是縱觀中國的哲學發展史,儘管多多少少有幾個離經叛道者,大體上還是一部靈魂對**的壓迫史。中國人哲學存在的前提彷彿必須是蔑視**。既然**如此低級鄙俗,成了人性善的桎梏,那麼我們能將**放在何處?

王躍文:我們今天再提對****的壓抑與厭棄已經不合時宜,但談論靈魂的高尚與自由又往往被看成迂闊可笑。新的疑惑又出現了。這是否可以看成歷史的進步?是人性的張揚還是人性的墮落?我們到底在追求什麼?我們所要的生活到底存不存在?人類什麼時候才能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博士那樣,對我們所能夠擁有的生活心滿意足,禁不住喊一聲:生活呀,你停下來吧,太美好了!

伊渡:英格瑪伯格曼導演的電影《第七封印》中的主角有段台詞很有意思。他說:我的腸胃就是我的世界,我的腦袋就是我的永生,我的雙手就是兩個呱呱叫的太陽,我的兩腿就是時間的鐘擺,我的一雙臭腳就是我哲學的起點!天下事樣樣都跟打了一個飽嗝似的,只不過打嗝更痛快些。

這段俏皮得有些粗俗的台詞,道出的其實正是哲學的本源。如果想說得文雅或嚴肅些,我們可以引用詩人保爾?瓦萊里的話:一切人體未在其中起根本作用的哲學體系都是荒謬的,不適宜的。

王躍文:尼採在《查拉圖士特拉如是說》中也寫道:你**里的理智多於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

可是,人世間有多少疑惑經得起追問?人世間又有多少追問會有答案?或者,疑惑本身就是答案?也許人類的宿命就是永遠只能眼淚汪汪地望着到達不了的彼岸!

伊渡:可是中國人是沒有彼岸精神的,我們只有此岸,也就是現實的人生。我們只知道在世俗社會裏爾虞我詐、膨脹私慾。

王躍文:是的,中國哲學史上,無論是背離**,還是放縱**,都只是在世俗層面。別說宗教,甚至嚴格地說來連哲學都談不上。孔孟之道講的都是世俗倫理,又被歷代統治者取為政治倫理。極端地說,中國既無宗教,又無哲學。自漢代以來,就只有帝王及其御用學者借孔孟之名布帝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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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首次坦露人生經歷:我不懂味(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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