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1)
伊渡: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你天生就應該是一個作家,彷彿這是你的宿命,不容質疑,別無選擇。你的創作經歷好像也能說明這一點。你不像別的作家有過學習期、成長期。你似乎沒有過滿臉青春痘,滿腔憤激,目空一切,左衝右突找不到出路的“文學青年”時代。你一開筆就已經成熟,而且一發而不可收拾。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一個人的成長必然受他早期經驗的制約,童年是成人的父親。你能從你的童年中找到現在作為一個作家的端倪嗎?
王躍文:我的確沒有過四處投稿、四處碰壁的文學青年期。我寫的頭篇散文發表了,寫的頭篇短篇小說也發表了,寫的頭一部長篇小說引起了廣泛關注。但我看不出自己身上有什麼天才氣象。只是一切來得很自然。我上大學時也愛好文學,可我從來是個守規矩的老好人,當時覺得應該好好讀書,擔心痴迷文學創作會影響讀書。所以,整個大學階段,我幾乎沒有文學創作前科。只為學校自辦的文刊物寫過一篇小說,叫《山娘娘》,不料很受同學好評。寫童年故事,學的是《城南舊事》。
我的童年,既不像普希金有一個會講故事的奶奶,也不像安徒生有一個愛讀劇本的父親。我的童年甚至沒有閱讀。我中學以前,除了看過幾本連環畫,沒有接觸過任何文學書籍。鄉村中小學沒有圖書館,農村也沒有誰家裏藏書,而要我自己掏錢買書更是不可想像的。沒有錢。朦朧中的印象,小說應是厚厚的書本,所以中學時讀到課本中魯迅的《故鄉》,說那是小說,我莫名其妙。因為我很小的時候看到哥哥曾經捧着本小說讀,他說是《紅岩》,厚厚的,卷了邊兒。小學時,語文課本里開始有新詩,老師說它是詩歌體。可我們老師說的都是方言,我一直聽作“絲瓜體”。我想到的是屋后竹籬笆上的絲瓜。我就真以為是“絲瓜體”,長長短短的句子排列下來,同絲瓜的形狀差不多。我從能記事起,就知道全家人都必須把精力放在覓食上。能吃飽飯是最重要的**和精神需要。我說過,我少年時的夢想是能當上一個拖拉機手,與作家毫無關係。我那時也根本不知作家為何物。我從小生活在一個沒有文學的環境裏。我五六歲就撿狗糞、掏煤渣,七八歲砍柴擔柴,十幾歲就做田裏的活兒了。做活兒的時候很孤獨,胡思亂想,什麼都想過,就是沒想過什麼文學、什麼作家。看見城裏人穿着棉綢褲,褲子總在顫動,我就想像如果沒有風吹的時候,需不需要不停地抖着腿腳,因為我感覺棉綢褲最大的魅力就在於它的顫動。
伊渡:哈哈,真有意思。聽說當年鄉下人總是琢磨城裏穿裙子的女孩兒是否穿內褲,你該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吧?
王躍文:這個問題我倒沒有想過,還太小了。但我的確聽比我大的男孩子爭論過,有個人就賭咒發誓說,他曾看見有個城裏的女孩兒騎着單車,突然吹過一陣風來,撩開了她的裙子,真的是光着屁股。
伊渡:那個人應該當作家,太會虛構了。你多次說到孤獨,小時很孤獨嗎?
王躍文:非常孤獨。我家有個後院,圍着土牆,上面爬滿了長青藤。我小時候經常坐在院子裏,望着土牆發獃。長青藤在牆上勾畫出很多形象,那是我永遠用不完的想像素材。土牆上儘是蜂窩,每到春夏,裏面就藏着蜂。我們那裏叫這種蜂為土蜂,同蜜蜂不一樣。整個春夏,我最大的樂趣就是捉蜂玩兒。我會不停地同蜂說話,自問自答,我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蜂。我小時候真是非常孤獨。
伊渡:這正是藝術家的本性,這也許就是你天生必當作家的原因呀。
王躍文:你願意這樣認為,我就認了吧。我記得小時即使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叫喊得熱火朝天、不亦樂乎,可猛然間,我會意識到,冥冥之中還有一雙眼睛盯着我,盯着我和我的小夥伴們。這雙眼睛在觀察、在窺視、在評判,這雙眼睛就在空中,在我們頭頂不遠不近的地方,使我時刻警惕,不能忘形。其實我知道,這雙眼睛就是我自己的眼睛,在我自己的內心裏。這是一雙冷眼,敏銳,洞察一切。
說個小秘密。我上中學的時候,有位語文老師很喜歡我,經常同我談些文學話題。我從他的談吐中知道,他是個失意的文學夢想者。但我只把這個感覺放在心裏,沒有說出來。有個冬天,這位老師怕冷,邀我同他睡在一起。我不習慣同年長的人睡,心裏很不情願,但不方便拒絕,就同意了。
有天晚上,他回家去了,囑咐我晚上注意安全。我晚自習結束后,回到老師的房間,見牆上掛着個本子,本子斜斜的,拿掃把撐着。我頓時就明白了,老師在考驗我,想看看我是否亂翻他的東西。因為如果我動了那本子,本子就不會再斜着,而是垂直掛着了。我馬上就生出惡作劇的心理,心想偏要翻一翻,而且不能讓老師發現。我注意觀察了一下本子傾斜的角度,然後拿開掃把,翻開本子。其實那就是個考勤本,裏面沒什麼秘密。老師僅僅想用它來考驗我。然後,我把考勤本按原樣斜掛着,再拿掃把撐起來。我回頭看看老師的桌子,平日都是鎖上的,今天偏沒有上鎖。我又好奇,輕輕拉開抽屜。天啊,抽屜裏面一個筆記本上面竟然放着兩張五塊的錢!那時候,老師的工資可能就是二十幾塊錢,他卻拿出十塊錢來考驗學生,真是太冒險了。我仔細觀察記住這十塊錢是怎麼放的,然後把它拿開,翻開老師的筆記本。原來,裏面是老師自己的習作,有小說,也有散文。現在想不起老師寫了些什麼東西了,印象很深的是我在上面發現了好幾個錯別字。學生髮現老師寫錯別字,是件很得意的事情。完事之後,我把那十塊錢按原樣放好。我做着這一切的時候,突然間覺得大腦異常清醒,似乎靈魂出竅,一雙眼睛懸在天花板上,正緊盯着我。這雙眼睛就是我自己的。我那位信任而且喜歡我的老師,絕對想不到他的這麼一個不怎麼說話的學生,其實悶在心裏正觀察着所有,包括琢磨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