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夢(14)
伊渡:但我想她是能夠理解你的!其實誰又能說自己的心理絕對沒有病呢,有些人是不自覺,有些人不願正視,有些人就自暴自棄,還有些人在苦苦掙扎。
王躍文:也許人永遠是在圍城之中。人生的荒謬與困惑就在這裏。
伊渡:我發現技術手段的進步,讓人們的交往越來越方便,電話、網絡等等,簡直太神奇了。但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卻越來越困難。也許日日相處一室,卻彼此陌生。據說現在患抑鬱症的人超過以往任何時候。
王躍文:世界越來越熱鬧,人們越來越孤獨。如果從文學上解讀這種現象,我認為人類很多美好的精神享受需要距離和緩慢,但現代社會,速度、節奏,消失了距離,毀了緩慢,破壞了很多人類內心精神層面的東西。有些美麗和憂愁,只能是往古的絕響了。宋詞說道,“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我很多次乘飛機,翱翔在萬米高空,冥想古人牽腸掛肚的旅思,萬般感嘆。蓑笠毛驢,板橋冷霜,荒村野店,家山萬里。於是,古人便“離愁漸遠漸無窮”,“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濁酒一杯家萬里”了!
我正沉浸在古人的萬般愁緒之中,飛機已經落地。我得打開手機,向家人報平安。雖然也是家山萬里,卻似近在咫尺。沒有離情別緒,用不着思念,也不會有憂愁。我們就像魯迅先生《在酒樓上》裏的那隻蒼蠅,嗡嗡地轉了一圈兒,又飛快地回到原地。
有回,我去深圳。有家新開張的五星級賓館知道了,輾轉託人,邀請我去住幾天。盛情難卻,我入住了那家賓館。那是家很有個性的水景主題賓館,克林頓曾在那裏下榻過。賓館經理很客氣,硬要我提些建議。
一介書生,哪懂生意上的事情?我搜腸刮肚,琢磨了一個點子,讓他們倡議每位住店旅客給家人寫封信,酒店提供郵資。中國郵政的信封按說應是印製最精美的,但恰恰是他們的信封最醜陋;相反倒是中國各地賓館自製的信封都很漂亮,而且配有賓館信箋。人們現在很少寫信了,通常只有電話、短訊和電子郵件。捧讀親朋好友的書信,那份溫馨,早已久違了。
酒店經理很高興,說我的點子有意思,他們酒店的信封天南地北地飛,也是很好的廣告啊!
我當晚就給妻子寫了封信,並且告訴她我今後每次出遠門,都會用酒店的信封、信箋給她寫封信。我打電話告訴妻子,她也很是高興。
可是,直到我回家一個多月後,妻子才收到我的信。信封後面貼着張紙條,上書一行字:請使用標準信封!
真是太掃興了。
伊渡:你的浪漫破產了。我發現你好像特別需要交流和溝通,我突然產生了某種猜測,你是否承受了很大壓力?
王躍文:你提到的是兩個問題,交流和壓力。誰都需要交流,只是有的人不善於交流、懼怕交流,或者找不到交流的對象、方法。壓力這東西,得看自己怎麼對待。不把它當回事,就無所謂壓力了。我最困難的時候,大概是一九九九年後的兩年時間,關於我的謠言很多,有的說我被抓起來了,有的說我被監視居住了,有的說我已出國避難了,有的乾脆說我人已被滅了。
有回,外省一位讀者打來電話,說要找王躍文老師。我說我是王躍文。他反覆問,真的是您嗎?原來,他們那地方都傳言,說我已不在人世了。還有人發來匿名電報,對我表示聲援。我至今不知道發電報的是哪位朋友,我要向他致敬!
那段時間給我寫信的朋友也特別多,年紀最大的是重慶一位七十八歲的大媽。老人家自稱七十八歲健康老嫗,一手鋼筆字雋秀、清麗。這位大媽今年應是八十三歲了,我在這裏祝她健康長壽!其實我的真實處境也沒那麼可怕,外頭傳起來就嚇人了。我自己倒不擔心什麼,只是惟恐家裏人害怕,特別怕家裏老人受不了。
我的母校邀請我回去講學。我應邀去了。我說自己沒有資格講學,把這兩個字倒過來,就叫學講吧。我因而“學”着向母校的師生講了自己的創作經歷。沒想到等我回來之後,我的母校、當地電視台、報社、文聯等四家單位,都被要求寫出接待我的經過。其實就是被勒令檢查。這四家單位的朋友紛紛打電話給我,很是義憤。後來南方一家名報知道了這件事,也頗為不解,一定要報道出來。我阻止了。我無所畏懼,只是怕連累朋友們。他們還得在當地工作下去啊。我是個沒有被剝奪政治權利的自由公民,有講學的自由。當地黨政部門的做法是非法剝奪我的這種自由,並且還損害了我的名譽。我有權把當地有關部門告上法庭。但是我也放棄了。沒有意思。
我平時做人本來很低調的,特別是不喜歡在電視裏亮鏡頭。可是有段時間,只要電視台邀請,我就滿口應承。我想讓天下所有關心我的人知道,我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