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夢(13)
幾年前,見媒體報道,有位中年男子在長沙街頭徘徊,警察上前詢問,原來那男子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我很羨慕那男子,居然患上這種很哲學的病。只可惜這種病用醫學術語一說,就索然無味了,叫暫時性失憶症。此病極易治療,甚至不治自愈,只需讓他置身熟悉的環境,記憶很快就恢復了。
有回晚上起來,我朝衛生間裏的鏡子望着自己,很陌生。心中竊喜,可能要患失憶症了。可是,腦子馬上又清晰起來,塵事種種,歷歷在目。還有回,某高校約請我去講學,我卻找錯了地方。那地方我本來很熟悉的,幾個月前還去過。我又想,自己可能真的要患失憶症了。可是,我仍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
我曾經把一個真實事情寫進了小說。有個瘋子,每天坐在街頭,望着對面高樓大廈微笑。不管颳風下雨,他都坐在老地方,幸福地微笑。當時我還在政府機關,內心很彷徨,不明白自己去路何方。我就老琢磨那瘋子,羨慕他的自在。他面前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他渾然不覺。他眼裏只有對街的高樓,那裏面也許黃金如山、美女如雲,都屬於他獨自所有。可我馬上發現自己也許褻瀆了瘋子的純粹。瘋子腦子裏只有快樂,地地道道的快樂。
近些年,我只做過一回美夢。我夢見很多很多飛機,多得像夏日雨前的蜻蜓,低低地貼着田野飛。天邊霞光萬道。沒多時,我自己也駕着飛機,擦着田壠飛翔。我把飛機停在水田裏,飛機也像蜻蜓一樣,翅膀上下擺動着,優遊自在。我穿得渾身素白,皮鞋都是白的,蹺着二郎腿,嘴裏叼着煙。醒過好久,我仍戀戀不捨夢裏那蜻蜓一樣的飛機。盼着這樣的好夢,卻總不遂意。
我想耐着性子做好手頭的事情,然後獨自上路。不用周密籌劃,也不去風景名勝,就像行腳僧人,載行載止,了無牽挂。
伊渡:我感覺到你內心有着強烈的孤獨。
王躍文:也許是吧,我很孤獨。孤獨這東西在我是由來已久的,並不因為生活環境的改變而消失。我記得當年迷戀羅大佑歌曲的時候,還是一個倔頭倔腦的少年。那時不知怎麼回事,我平素沒有音樂細胞的,羅大佑的歌卻一下聽到心裏去了。夜裏,我坐在窗下,聽着不知被翻錄了多少次的沙啞、蒼涼的羅大佑,心中感覺實在無以言說。我慢慢意識到,這種感覺就是孤獨。有時聽遙遠處火車嗚地一聲長鳴,一頭撞進茫茫夜色,漸行漸遠,我也會感覺孤獨。羅大佑有首歌,歌名我忘了,裏面幾句歌詞我卻印象很深:“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姑娘你別哭泣,我和你在一起,今天的歡樂將是明天愴痛的回憶。”
我活了這麼些年,愛情這東西是什麼,好像也不很清楚。這暫且不去管它。但永遠是什麼,我倒慢慢兒有幾分明白。只是越明白,越不願說,越不忍說。永遠是什麼呢?就是孤獨。
伊渡:我有時也感覺孤獨就那麼沒來由地籠罩着自己。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孤獨,好像僅僅只是孤獨而已。
王躍文:我有時並不很信科學。按科學的說法,孤獨只是一種心理感受。我卻相信孤獨這東西肯定是一種生理機制,一種物質,它蜇伏在我們大腦某處,就在那裏,陰暗,固執,沉默,與我們的生命共始終、共存亡。有時我們感覺不到孤獨,那是它睡了。可它只打了個盹,一轉念間它又會醒來,睜着靈閃的眼睛。我忍不住想像人的大腦。我們已經能知道大腦的模樣兒,它的構成、功能,哪裏管形象思維,哪裏管邏輯思維,好像都挺明白。可孤獨所在的那塊地方,永遠處於黑暗蒙昧之中,沒有任何一束亮光能照亮它,不論是神,還是人。
伊渡:作家也許本來就需要孤獨?孤獨也許是創作的必要條件?
王躍文:寫作,孤獨是必要的。但作家也是人啊。其實,每一個人,都害怕孤獨、逃避孤獨。它像蟲子一樣無情嚙噬着你的神經、你的生命,把你的心吃個空空,除非你已麻木到以為自己沒有心。千萬別憑一個人的外在生活去判斷他是否孤獨。當今最有名的喜劇大師憨豆先生就是嚴重的抑鬱症患者。曾貴為王妃的戴安娜因為孤獨而去求助醫生和藥物。逃避孤獨的方法其實只有一個,就是徹底把自己的心交出去,讓別的人、或者神、或者不管什麼東西代為保管。於是有人成了宗教狂,有人成了藝術家,有人縱慾無度、及時行樂,有人吸食毒品。也許只有徹底迷失自我、喪失自我,孤獨才不再存在。
伊渡:我想,獨自遠行還是太寂寞了。有個伴兒,到底還是會好些。
王躍文:我真的已獨自出走過一回了。前不久一個風雪夜,陽曆新年的前幾天,我給妻子留下一封致歉信,獨自駕車出走了。我在信里說,我不知要走向哪裏,我沒有地方可去,可我一定要走,因為有一個東西在後面追我,使我無法安寧。我想暫時獨自離開,找一個地方,安靜下來,轉過身面對這追我的東西。
我沿着高速公路跑了四個多小時,隨便找家旅館住下。我在那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安靜地睡了兩天兩夜,可又想家,結果還是回來了。
伊渡:一定把你妻子嚇壞了。
王躍文:是啊。她駕車沿着長沙環線轉圈兒,轉了整整一夜,希望能碰上我。她早知道我心理可能有問題了,曾經假冒我的癥狀看過心理醫生。醫生說她患有抑鬱症,其實就是我患了抑鬱症。我回來之後,她說她一整夜腦子裏只有一個畫面,就是我開着炫目的車燈,在風雪中駕車狂奔。她害怕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