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領教

第3章 領教

所以劉朝朝講了大半天,歸根結底就是要現在失憶的方錦生做到一點——演。

演什麼呢?當然是演她沒有失憶,她不僅沒有失憶,還得跟以前一樣賢良淑德溫柔似水。

可是紙總歸是包不住火的,再說青慕和文辛都見識過她這副尊容了。於是劉朝朝降低了標準——王爺見她的時間並不多,只需要做到舉止談吐不出紕漏即可。

所以……

“所以,這就是你讓我頂着三本書走路的理由?”

方錦生站在房間裏,腦袋上頂了一摞厚厚的文書,雙手交疊放在身前,亦步亦趨裝模作樣,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

劉朝朝一邊嗑着瓜子兒,一邊上下打量:“嗯……記住,行時步從容,要不急不慢,雙眼平視前方,後背挺直,要走成一條直線。”

方錦生聽到這兒,擰着眉毛嚷道:“大姐,直線誒?”

“說話不要大聲,收腹。”劉朝朝輕拍了一下她的肚子上的肉,方錦生咬咬牙,覺得這廝就是在乘機報復。

方錦生憋了半晌,看着劉朝朝在她面前又是吃又是喝的就來氣,便開始沒話找話。

“文辛那小子呢?”

“噢,”劉朝朝呸一聲吐出瓜子殼,“小世子剛剛找您來着,不過被我回了,讓他晚上再來。”

方錦生張着嘴陰陽怪氣地哂笑一聲:“行啊劉朝朝,你連世子都敢趕?”

劉朝朝撅着嘴搖了搖頭:“非也非也,趕他走的人是您,奴婢不過是帶個話而已。”

方錦生忿忿不平地要去揪她胳膊上的肉,被她躲開了,方錦生礙於腦袋上的書,沒追殺過去,只是暗暗罵了句小賤人你給我等着。

劉朝朝嬉皮笑臉地沖她做鬼臉,道:“晚上給文辛世子授課,這就愛莫能助了,不過奴婢勸您還是裝裝樣子就行了,不用勉強。”

方錦生:“裝?他都知道我失憶了,還有什麼好裝的?”

劉朝朝略頭疼地點了點頭:“也是,那可怎麼辦,這可是王爺交給您的差事。”

“哈?”方錦生有點激動,差點把頭頂上的書給摔了,“他搞搞清楚好伐?這是我侄子,我表哥的孩子,跟他很親嗎?”

劉朝朝豎起食指,搖了搖:“榮世子——也就是您表哥,他跟三王爺一直是親如手足兄弟,若非要比親,三王爺對小世子應該比您還親。”

方錦生頓了一下,有點兒意外:“為什麼?”

劉朝朝停下手裏的動作,像是突然回想起了很久遠又不能釋懷的事情,隨後抱着手靠着桌子,道:“榮世子的母親穆清王妃,也就是咱家老夫人的二姐,曾經落了個罪名,所以榮世子自打出生以來就遭人冷落,受盡白眼。但是榮世子並不在乎這些,他博覽群書,胸懷韜略,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您一定想不到,三王爺曾經有意拜他為師,向他請教,但榮世子拒絕了。”

方錦生驚道:“他還敢拒絕了?”

劉朝朝歪着腦袋笑了一下,有些得意的樣子:“榮世子雖然拒絕了王爺,卻還是常常指導他,其實跟師長也沒什麼區別。”

方錦生猶豫着點點了頭。

“我懂了,他二人屬於同輩,外頭對榮世子的流言又多,所以拜師這種事傳出去必然對三王爺有些不大友好。”

不過,能不顧流言蜚語和外界評價,虛心請教,做到韓愈那句“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那這個三王爺,真的會有劉朝朝和酆都鬼使所說的那麼糟糕嗎?

到了傍晚時分,天氣也不知是怎麼的,氣溫陡轉,感覺一下子變冷了許多,就像是有什麼不好的徵兆似的。

劉朝朝在案幾下備了只銅質炭爐,方錦生說不裝就不裝,所以晚上的授課被她硬生生地改成了——

啪嗒一聲,隨着這聲輕響,骰子在棋盤上骨碌碌滾了幾圈之後,方錦生看到了朝着上方的一個“六”。

“到了!”方錦生一拍巴掌,趾高氣昂地將棋子走入了終點。

話音剛落,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眾人都以為是青慕又來送葯,也未細看。

方錦生樂呵呵地撿回了骰子,頭也不抬:“擱那兒吧,待會兒喝。”

飛行棋擲出六點時,可獎勵該玩家再擲一次,方錦生拋了拋手心裏的骰子,將其再一次擲了出去。

然而片刻后,屋子裏骰子滾落的細微聲音逐漸消失,四周突然陷入了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這時,方錦生聽到旁邊的文辛說出了細弱蚊蠅的兩個字:

“姑父……”

通常來說,人在面臨巨大打擊或恐懼的時候,會選擇逃避現實。方錦生抬頭,看了一眼傳說中的三王爺,嘴邊的笑容居然變都沒變一下:

“來嗎,三缺一?”

方錦生做了一夜的噩夢,醒了睡,睡了又醒,天初亮的時候,她生生地被劉朝朝搖醒,起床,穿衣,洗漱,跟前兩天一模一樣的程序。

唯一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是要去面對傳說中的逆臣賊子文棱君。

如果方錦生在這個封建階級社會呆習慣了,她可能真的會仗着自己身為主子的身份,把劉朝朝拖出去打一頓板子。

“你不是算的他今天早上才回來嗎”

劉朝朝一心虛就開始拉長個脖子跳芭蕾舞,望着天:“失……失算嘛……”

“王妃,王爺有請。”

方錦生正要上手掐死這個小賤人,身後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方錦生見了來人,確是身姿挺拔,一表人才。

劉朝朝湊到她耳根子上悄聲道:“邱鈺,王爺身邊兒的護衛。”

方錦生聞言,沖邱鈺微微一笑,這時,邱鈺身後的房門被人從里打開,一個人從裏面走出,定睛一看,原來是文辛。

文辛從出門就一直低着頭,似乎有些沮喪,方錦生心中頓時升起一陣不詳的感覺,走上前一把拉過他,道:“他凶你了?”

旁邊的劉朝朝一副“您操的哪門子心哪”的表情,插嘴道:“王爺不會凶小世子的,您想多了。”

方錦生看了她一眼,又問文辛:“那他跟你說什麼了?”

文辛這孩子天生就屬於老實巴交的類型,說話也是文文弱弱極好欺負的樣子,道:“姑父教導我不要荒廢學業……”

方錦生:“什麼?”

“王妃,”

邱鈺的聲音再一次適時地響起,催促得底氣十足又叫人找不到一絲反駁的可能,“王爺有請。”

此書房之名為南軒,方錦生前腳進去,邱鈺後腳關門,利索得像是此情此景已經上演過了無數遍似的。

南軒內極其開闊空曠,採光極好,敞亮的屋子裏隱隱有一絲淡淡的龍涎香氣,然而即便是這樣,方錦生還是覺得一進來就有一陣直鑽腳底的涼意,涼到了心坎里,一來二去,她連看到明亮的光線都覺得是寒光。

寒光投映之處是一方書案,男子微呈半透明的手指稍稍一勾,似乎正展開一幅什麼圖紙在細細觀摩。

初春的涼風從半合的窗戶里偷溜了進來,除了方錦生微微拂動的頭髮以外,這屋裏的一切都是沉寂肅穆的——物件隨主,時間一長,它們都潛意默化地披上了一層無法剝離的威嚴。

方錦生看不大清楚對方的全貌,但就是再借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再往前一步了。

因為她清楚地看到,文棱君面前擺的,是她昨天親手畫的飛行棋棋盤,為了顯得專業,她還用她那不堪入目的毛筆字專門在上面題了三個大字——

“棋,行,飛”

一字一頓,很輕,很沉,讓人頃刻間聯想到被冗長的歲月所掩埋的入鞘之劍,褪盡硝煙,連血光也被珍藏。

但方錦生還是忍不住插嘴:“那個……是從左往右讀……”

對方微微一頓,抬起眼來。

“是嗎?”

錚!

方錦生的腦子裏發出一聲巨響,剛剛還收盡鋒芒的冷兵器——出鞘了。

她看清了文棱君的模樣后,當即兩腿一軟,大腿根傳來一陣顫意。

不為別的,只為那一副眉眼。

此人的長相倒不像那些小說里寫的那般帥得驚天地泣鬼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以俊逸二字形容倒也綽綽有餘,只是那一雙些微細長的眉毛尾端上揚,眉峰微挑,眉與眼的間距比尋常人要近一些,如果說剛剛他的聲音是一把利劍,那現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就是列了一道劍陣。如果有畫眼線,那恐怕連眼線的走勢都是筆直的線段相連,不帶任何柔和圓潤的拐角。

總結下來,方錦生只想到了魯迅先生的兩個字——吃人!

可偏偏書案前的文棱君就這麼看着她,沒有任何錶情,沒有任何情緒。這種不喜不怒不卑不亢的神情,才是最要人命的。

“病可好了?”

方錦生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已經繳成一團了,還是強裝鎮靜:“謝王爺關心,妾身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說實話,她是第一次說這麼彆扭的話,中間好幾次差點沒咬到舌頭。

也不知文棱君是否聽出了其中的端倪,他繼續審視了方錦生片刻,朝她豎起手中展開的棋盤,聽不出語氣中是什麼意味。

“從何處學來的?”

方錦生飛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佳作,盡量保持着溫婉賢淑的范兒,抿嘴一笑:“妾身偶然間有感而發,便畫了下來。”

“感從何來?”

方錦生卡頓了一下:“夢裏。”

聞此,文棱君將紙張重新平鋪在書案上,起身時,日光傾瀉一身,燭台上的燈火跟着晃動了一下,一如方錦生波濤起伏的內心。

方錦生雖然抬着頭,目光卻始終只敢向下,她看到一雙錦靴緩緩走來,對方的每一步都是腳跟先落地,再是腳底和腳尖緩緩挨地,步子落得結實平穩,一絲不苟,有種天生的王者之風。

文棱君走到方錦生身邊,面朝其身後,比肩而立,如同一幢高牆擋在她的身旁。

良久,高牆開口了:“夢做的多了,是不是就跟現實混淆了?”

不知為何,方錦生感受到了一陣滅頂般的恐懼感。

“妾身聽不懂……您的意思。”

文棱君始終目視前方,沒有分出半點餘光來看她。

“為何你現在的表現,與病症不符?”

方錦生的目光驟然一緊:青慕!

青慕一定跟他說了什麼!

可現在想這些也無事於補,方錦生在心底無聲地吐出了一口長氣,努力穩定心神,繼續瞎掰:

“是,妾身這幾日大病未愈,常常忘事,不過自打聽說王爺您要回來了之後,心裏一高興,這忘事的毛病就好了不少。就好比沖喜之說,這還得托王爺您的福,我才能恢復得這麼快。”

文棱君聽了她一席話,目光微微一動,側頭看向她,那目光對方錦生而言就跟探照燈沒什麼兩樣,差點就能照得她內心無所遁形。

“是嗎?”

不予否認又帶着明知故問般的反問句,最是讓人心緒不寧。

文棱君語氣中帶着些意味不明:“你的意思是,你已經恢復了,而‘方錦生’,還是原來的方錦生。”

方錦生聽到自己的名字從他嘴裏說出來時,毛都快炸了,因為一直不敢眨眼,她憋得眼淚在眼眶底直打轉,硬着頭皮強笑道:“您這話說得,我當然還是方錦生了,難道還能被掉包不成?”

文棱君緩緩地站到她面前,目光不怒自威,“說得有道理。”

這句有道理卻不像是贊同,依稀帶點別的意味。

文棱君打量着她有些逃避的目光,語氣不惡而嚴。

“真相敵不過時間,到最後,它總會自己浮出來。”

方錦生下意識地猛一抬頭,然而對方卻已經轉過身,徑直走回了書案。

“文辛這幾日荒廢學業,你可知道?”

方錦生站得小腿肚子又酸又漲,看到文棱君坐了回去,把她的飛行棋疊到一邊,抽出了另外的捲軸,一邊在心裏暗暗慶幸他沒有追問“飛行棋”三個字的由來,一邊回道:“其實也沒有您說的那麼嚴重,讀書講究的是勞逸結合,文辛他不過是娛樂一下而已。”

“娛樂,整整三天?”文棱君目光微微一冷,掃了她一眼。

方錦生卻像是品嘗到了一眼萬年的滋味,緊張得渾身刺痛。

“近日太學院關閉,他年少頑劣,不知奮筆疾書,你也由着他?”

方錦生:“有那麼嚴重……”

文棱君提筆的手停了下來,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就成功地叫方錦生咽下了想要繼續說的話。

她手指發麻,暗暗在袖子裏擦了下手心裏的汗水,改口道:“前幾天妾身身體抱恙,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此後一定會好好督促文辛念書,不讓您操心。”

文棱君墨染般的眸子裏迸發出的淡淡目光很快掠過她,方錦生從中讀出了令人心安的不屑和冷漠,幸好接下來他說的話也足夠叫人心安。

“最好如此。”

蘸墨的毫尖在紙上輕輕掃過,就跟方錦生此刻的內心一樣感到短暫的暢快。

“近日閉朝,政務停頓,本王剛好有空,明日你帶上文辛,到我書房來學。”

“……”

方錦生原本因緊張而微紅的臉,唰地一下成了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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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君從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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