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5)
讀者一定以為我珍視我的幸福。糟糕的是,我並未從中體驗到快樂。我已經正式受命,別人好心賜給我一個前程嘛。我聲明我的前程似錦,暗地裏卻不勝厭煩。這個書記官的差使,難道是我請求得來的嗎?跟偉人們頻繁接觸之後,我深信作家必定享有顯赫的名聲;拿人們為我預言的榮耀與我身後留下的幾本小冊子相比,我感到受騙上當了:我真能相信子孫後代讀我的書嗎?他們真能狂熱崇拜這麼一點作品嗎?真能對我自己也望而生厭的科目發生興趣嗎?有時我安慰自己說,我的“風格”會使我不被遺忘,外祖父認為斯丹達爾沒有這種莫測高深的素質,而勒南則具備。但這種毫無意義的話不能使我放心。
然而,我必須自我犧牲。兩個月之前,我好鬥劍、善競技,這下全完了!人家責令我在高乃依和帕達揚之間選擇。我撇下心愛的帕達揚,卑躬屈膝地選定高乃依。見到小英雄們在盧森堡公園奔跑角逐后,他們的健美使我沮喪,我明白我屬劣等,必須公開承認自己屬劣等,然後收劍入鞘,回到芸芸眾生中來,重新跟大作家們為伍。他們個子矮小,我不怕。他們小時候,體格不健全,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像他們:他們長大成人後,弱不禁風,老年時患卡他性炎,在這方面我也會跟他們一樣。一個貴族讓人對伏爾泰飽以老拳,我也許會挨某個上尉的鞭打,而此人小時候在公園裏假充過好漢。
我是出於無奈才相信自己有寫作才能。在夏爾·施韋澤的工作室里,在那些不成套的、破舊的、散線的著作中間,天才成了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因此,在舊制度下,很多軍事院校的學生儘管命中注定只配舞文弄墨,卻為了能指揮一個營而來受罪。有一個情景久久在我眼前不斷出現,集中表現了名望帶來的可悲排場:一張鋪着白檯布的長桌子,上面放着幾個長頸大肚瓶橘子水和幾瓶汽酒,我拿起一個酒杯,周圍一些穿禮服的人——足有十五個——舉杯祝我健康。這是一個租來的大廳,我猜到我們身後那一部分佈滿灰塵,長期無人使用。由此看出,生活對我來說,是等到晚年能主持實用語言學院一年一度的慶典,除此之外,我已一無所求了。
就這樣,在勒高夫街一號的六層樓上,鑄下了我的命運。我和卡爾進行過無數次交談,面對着亨利·海涅、維克多·雨果,上方是歌德和席勒,下方是莫里哀、拉辛和拉封丹。我們趕走了娘兒們,緊緊摟在一起,秘密交談,其內容對我來說猶如對牛彈琴,但每句話卻印在我的心上。夏爾措詞委婉,恰到好處,讓我相信我並沒有什麼天才。確實,我知道自己沒有天才,我無所謂;然而,可望而不可即的英雄主義卻成了我激情惟一的目標。這是指引內心貧乏者的火焰,內心貧乏和感到自己無用,促使我抓住英雄主義捨不得放下。我不再敢對自己未來的豐功偉績歡欣雀躍,再說我早已噤若寒蟬:人們想必是搞錯了,要麼有天才的是別的孩子,要麼是我應該負起別的使命。暈頭轉向之餘,為了順從卡爾,我接受了小作家兢兢業業的生涯。簡言之,他十分小心地防止我走文學道路,結果反倒促成了我的文學生涯。
時至今日,有時心情不佳,不禁尋思,我長年累月、日以繼夜地埋頭寫作,消耗那麼多墨水紙張,拋售那麼多無人請我寫的書,這一切是否僅僅奢望取悅於我的外祖父?簡直是一場鬧劇:我現在五十多歲,為了執行一個早已離世的老人的遺志,深深捲入他所反對的事業中去了。
事實上,我活像從失戀中解脫出來的斯萬,他感嘆萬分地說:“真想不到我為了一個對我不合適的女人而糟蹋了一生。”有時候我私下十分粗野,這種簡便的方法有益於身心健康。粗野總是理直氣壯的,但也有一定的限度。我確實不是寫作的天才,人家已經讓我有自知之明了,認為我讀死書,是一個死用功的學生;我寫的書充滿辛勞和汗水。我承認對那些貴族派來說我的書臭氣沖鼻。我常常跟自己作對,也就是跟大家作對,從聚精會神、全力以赴開始,以高血壓、動脈硬化告終。我接受的命令已經縫在我的皮肉里,要是一天不寫作,創傷就會作痛;要是下筆千言,創傷也會作痛。這種刺人的約束至今仍使我感到格外生硬和粗魯,猶如史前的螃蟹,被海水衝上長島的海灘,像煞有介事;也像螃蟹那樣,倖免於時光的磨損而留存下來。我久久羨慕拉塞佩德街的看門人,夏日傍晚,他們在行人路上乘涼,跨坐在椅子上,眼睛無傷大雅地四處張望,卻不負有觀察的使命。
不過話說回來,除了幾個靠舞文弄墨賣俏的老頭和一些文理不通的花花公子之外,輕而易舉成才的並不存在。這是語言的性質所決定的。我們說話用的是自身的語言,寫作的語言則是非固有的,從而我推斷干我們這行的人無一例外,個個服苦役,人人刺花紋。再說,讀者已經看出我憎恨我的童年以及童年殘存的一切。例如我外祖父的聲音。正是這個聲音使我啟蒙,使我伏案寫作。如果他的聲音沒有化成我的聲音,如果我在八歲至十歲之間沒有傲慢地把所謂迫切需要的使命引為己任,儘管我是委曲求全接受的,那麼我就不會聽信外祖父了。
我深知我只是一台造書機。——夏多布里昂
我差一點兒宣佈棄權。卡爾勉強承認我有天資,因為他認為完全否認我的天資不夠策略,其實我認為自己的天資僅僅是一種偶然性,不過這一偶然性無法給予另一種偶然性——我本人——合法地位。我母親有一副好嗓子,所以她唱歌,但她同樣不能因此而免票旅行。至於我,我有文學天資,所以我寫作,一輩子干這個好差使。不錯。但是藝術失去了——至少在我看來——神聖的權力,我飄忽不定,只是稍微富足一點,僅此而已。為了使我感到必不可少,必須有人請我出山。家人曾一度讓我保持這種幻想,他們一再說我是上天送來的,千載難逢,對外祖父、對母親不可缺少。我不再相信了,感到人生多餘,除非專門滿足某種期待而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