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如夢幻泡影
“好,我去看看。”我想了想說道。
“你可要想清楚,萬一拉錯了人,你就要代他跳入這河中,受這萬般苦楚。”孟婆說道。
“不礙事的婆婆,我就是看看,大概並不會拉人。”我對孟婆笑了笑說道。
走到橋上,橋面濕滑,扶着欄杆才會覺得較為把穩。
果然,我並不是什麼特殊的人我站在橋上,只能看見一片血淋淋的河面,當我停住腳步,一大片腥臭味道也止步下來,縈繞在全部空氣里。
其實我是有輕微哮喘的,空氣質素不好是會影響我呼吸的,誠然,我感覺在這裏其實不需要呼吸,但那種習慣了的難受如同刻在骨子裏,一旦遇到相似的環境,就會如患老風濕的人一樣,隱隱作痛起來。
此間,我正不舒服,忽然橋下的湖面伸出一隻皮肉幾乎算是完好的手來。
你可以想像,正是平靜無波瀾的鮮紅水面,甚至還可以倒影出昏昏沉沉的黑暗天色來,那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紅與黑,還有雖然我看不見,但能感覺到把髮絲輕輕揚起的的風,溫順的少女一身長到腳踝的白裙,孤零零的立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黑色與紅色里,一隻還算完整的血手豎在她面前。緊接着,以這隻手的位置為中心,幾百隻手爭先恐後的伸出來,全部都是皮肉幾乎完好,但都鮮血淋漓的樣子。
伴隨着這些手一齊湧出的,還有此起彼伏的哀鳴求救。
我嚇得後退了一大步,一大跤跌在橋上。
我心裏很難過,因為這幾百隻手在我眼裏倒影出來,無論是一隻,還是一百隻,我並沒有看出什麼不同來。
我手裏還攥着青蛇最後所給的那顆拇指大小的瑩白珠子。
我將那珠子用兩指夾住,跪坐在橋上。
孟婆的聲音傳來:“近來記性不好,橋上路滑,我也忘了提醒你需得當些心。”
她走上橋來,我只看見她身上深藍色簡單布裙的裙角委身於地。
她半屈着身子伸出一雙手欲要扶我起來。
我覺得奇怪,明明那張臉仍舊是五六十歲的老婦人臉,手一伸出來忽然讓人想起一句詞來:
“紅酥手,黃藤酒,滿牆春色宮牆柳。”
這是一雙極白凈細膩,指如蔥根,十指纖纖的凝脂柔荑。這雙手上,不僅一絲褶皺也無,而且見了它,不由自主的會使人想像到這這雙手的主人該是如何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這全然堪稱是彷彿是一雙絕世美人的手。
壓下心中的違和感。
我說:“婆婆,我要是對河裏的鬼說話,他們能聽到嗎?”
孟婆邊扶我起來邊說道:“或許能,或許不能,真想做的話,不如試試。”
接着孟婆扶在手肘的力,我站起身來,她扶着我小心翼翼的走到橋柱子邊,我抬手圈成個喇叭狀放在嘴邊,喊道:“之桃啊!我在人間曾遇到過一個叫做齊銘的男子,他找了你好多年,後來他死了,存了件東西在我這裏,如果你哪天出來了,請到我這裏來收取,你記住,我叫寧喬,住在戈雅老街上的十七號。”
還記得,在山神的記憶中,我親眼看着這兩個人相識,相愛,分離,如今又眼看着兩人各自離散,我縱然萬般的於心不忍,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婆婆,什麼時候這岸上的花會開呢?”我問孟婆。
孟婆說:“也許那小姑娘爬出來的時候就開了。”
我和孟婆看着輪迴,雖然我還是沒有找到之桃,但我覺得齊銘的託付也只能走到這裏了。至於其他的,我只是個身體不太好,所以常常看見鬼怪的普通人,真的無能為力了。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我統統不知道,只是在模模糊糊中好像聽見有人與我說話。
又一次醒來,我不在房間,還是在洞裏頭。
我的心裏開始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剛巧先生從外面走進來,面色輕鬆地說道:“醒來了,熱水已經備好,先去洗個澡,我們今天就去山林里轉轉,你在洞裏已經整整呆了兩日,今天是第三天,你也該出去見見天日了。”
“可是這會不會不太好啊,我聽說洞外頭是有人看守的。”想起那天夜裏,馬超那副猙獰的模樣,我仍覺抗拒。
“哪裏不好?舊的山神走了,新山神已經誕生,你可是山神的小新娘,這方天地,哪裏不能去?”先生靠過來摸了摸我的頭頂。
“啊?那我祭的是舊的山神還是新的山神?”我驚呆了。
“小姑娘,你覺得呢?”先生笑着看我。
一時心跳如鼓,我不敢再多問。
洞裏六扇美人屏的後面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方小池子,池水清澈見底,池子延邊的地方有四級台階淹沒在水裏,周圍的空氣里氤氳着溫熱的氣息。
我進去洗澡的時候,先生還沒有離開,他在桌子旁又拾起昨日看得專註的那本舊書,我在屏風後面,要脫衣服了,聽到先生還是沒有起身迴避的動靜,可轉念想,我們之間的關係一向坦坦蕩蕩,不過如親近長輩與晚輩的相處。
於是也就放心的脫了衣服,卻忽然發現沒有地方放衣服時,屏風外傳來先生的聲音:“衣服可以放到小石凳上,一旁還有洗浴用品,我就在外面,不必害怕。”
泡完澡以後,換上一身柔軟的白棉布裙和一件淺色暖色的外搭,穿內衣時忽然覺得有些害羞,那是前些日子,媽帶我去縣城的內衣店裏專門買的新內衣,和我從前所穿的都不太一樣。
我本來擔心這這條長裙子穿出來會像小孩偷了大人衣服穿那樣奇怪,所以在家時都不願意穿,但事實上,衣服穿到身上卻再合適不過,無論是大小還是舒適度。
換完衣服,我想找臟衣服去洗一洗,卻發現本來放在小石凳上的衣服以及不知所蹤,只得空身走出來。
“先生,我的臟衣服呢?”我頂着一頭濕噠噠的長發問他。
先生笑着點了點頭,“我想你年紀還小,干這些不合適,所以讓小凳子給你送去清洗了。過來,我先給你把頭髮搽干。”
我本來還以為他要拿毛巾給我搽頭髮,誰知道,他只是將手放到我的頭頂,瞬間,我的頭髮便幹了。
我們出洞的時候外面的天還未全亮,榛子橋下面的溪水嘩啦啦地擊打在石頭上,那聲音細細碎碎的傳來,地里到處是此起彼伏響起的蟬鳴,忽明忽暗。
微風穿山越嶺而來,溫柔的撲到了我臉上。
先生立在田野邊上,再外面的一圈是崇山峻岭,蔥鬱林木。
這是一方與滾滾紅塵相隔離的天地,大自然將這裏包裹得嚴嚴實實,高高大大的身影就那麼安靜立在其間,彷彿對這世間再無牽挂,離我那麼遠。
他一身黑色長衫,十分挺拔,乾淨的布鞋踩在草地上,不見泥污和草屑,一頭短髮溫柔讓風微微吹動,好似明月高高的懸於空中,俯視天下眾生,散發出冷冷的光。
你不知道他眼底深處到底封藏着什麼,那裏面是不是有一個很愛很愛的女人,或是一段百死不悔的愛情……
先生忽然轉過身來說道:“念念,到我身邊來。”
他的聲音起起落落,似乎光憑這聲音都能叫人眼前浮現他曾經的風月薺靡來,我這才茫然的回過神來,仔仔細細看着眼前人。
這是那個,教我認清內心孤獨的人。
是我曾經穿透陽光,空氣看過去便一眼被感動的人。
這時我才恍然醒悟過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沒有人可以用一種置身事外的姿態,像做夢一樣的渡過自己的一生。
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如果所有人都如我這般畏首畏尾,膽小如鼠,害怕受傷的委屈求全,又何談超脫。
這樣的我,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到先生身邊。
我害怕,即便先生在人生的路上一步當成十步挪,我也走得太慢,跟不上來,或許哪一天,我們之間的第三個人就出現了,以後,我再也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他不再會一直陪在我的身邊,直到我白髮蒼蒼,停止呼吸了。
如齊銘之於阿妄,阿妄之於葉知秋,又如之桃之於齊銘。
往事種種,如夢如幻亦如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