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做夢?
眾佛祖云:眾生妄執,是故受八苦磨難。其實阿妄本來是沒有名字的,早年時候,山上一眾鄰里都喚她青蛇,後來她下山去尋齊銘,周遭有人問她名字,她想了想這些年對蟒君的執念,於是對人說道:“我叫阿妄。”
妄求妄念,肆無忌憚。
聽得阿妄的話,男鬼俞加沉默了,似是一卷疏狂的草,生於風雨飄搖之際,再仞再勁,此時亦有搖搖欲墜之感。我好像是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他是什麼人呢?
當初同山神山風煮酒,歡笑達旦的白衣冥捕是他;後來黃泉路上,那個甘冒天下之大不違也要幫青蛇篡改山神命盤的冷麵鬼判也是他;最後,那個將人命當做草芥的湖邊惡鬼依然是他。
一個人要經歷多少苦痛才會大起大落至此。
“那你走吧。”他平靜的說,彷彿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撩動他的心弦。
“什麼?”阿妄似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兩個人都望着對方,眼中全是我看不懂的劍影刀光。
又是半晌,阿妄不再看男鬼,她又看像我,張口便如夏天的太陽般極盡張揚地說道:“小丫頭,看在我們頗有相似之處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害死他的事了,這個給你,好好收着,將來找到他要找的人幫我對她說聲抱歉。”
說著她隔着深坑向這邊一拋,顧不得那是個什麼東西,也不去介意她方才的張狂,我趕忙鬆開先生的手去接那東西。沒想到先生卻頗不滿意,一手便先將東西接住,另一手抓着我說道:“不許胡鬧,好好牽着,當心掉下去。”
“哦!”我嘟起嘴吧回答。
那邊阿妄倒是一笑,隨即凄涼一笑道:“我曾經還當他對我不起,所以非要拉着他同我一起墮入地獄。如今才知,這其中好似我的過更大些。死了也好,死了就不必陪我演這出從頭悲涼到尾的戲了。”
“其實青蛇,你回個頭,身後有個人也在等你和他唱一出花好月圓。”我腦子一熱也沒多想就講出這話來。先生揉了揉我的腦袋,一言不發,猶如一座大山般堅定的站在我身邊。
阿妄的反映沒有我想像中的惱羞成怒,她頗為驚奇地看着我說道:“你當真是個孩子嗎?”
光允許你年幼時不像個孩子,就不允許我穩重些嗎?何況,我在山神的回憶里所待的許多年裏,還有什麼該看不該看的我沒有看過。“看我先生這樣寵愛我便該知道,我顯然並非普通孩子,我是先生的小公主。”我理直氣壯地回答。
“咳咳……”一旁的先生笑着咳了兩聲,大手又在我頭上揉揉揉。
“說得沒錯。”先生一本正經地同我胡說八道,順便將方才阿妄拋過來的東西交給我,那時一棵拇指大小的白色珠子,接到手裏觸感冰涼,看起來質地細膩,看起來像玉,但因為我見識淺薄,也不知道這東西究竟是不是玉質,或者說,它是個什麼材質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忽然想起先前山神交給我的項鏈,好像打回來以後我便再沒見過它,好奇怪,我竟然全然不記得它在哪裏消失不見的。
許是因為我荒唐的笑話,方才凄凄然的氛圍忽然輕鬆了些許。
阿妄歉意的看向白衣男鬼一眼,於是轉身便化作一條巨大的青蟒蛇,朝深坑中一躍消失不見了。雖然一早便知阿妄是條蛇妖,但真正親眼見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在我面前化作一條巨蟒,我還是有些嚇到。
先生知我膽小,便說道:“不怕。”
“嗯!”
阿妄走了以後,前面的白衣男鬼飄蕩來到我們面前,他對着先生便單膝跪了下去,坦坦蕩蕩地說道:“知秋前來請罪。”
“先生?”我滿是疑惑地看向先生,先生笑而不語。
四下一片寂靜,我率先打破寂靜,看向男鬼說道:“你不是二伯寧俞子嗎,怎麼叫知秋?”
男鬼一言不發,也不搭理我。
“回話。”先生的聲音依舊溫潤,但看向男鬼的神情卻如同寺廟大殿裏的金漆神像,高高在上,寶相莊嚴,這樣的先生看起來熟悉又陌生,我感覺自己可能發現了新大陸。
“我是寧俞子,但我更是葉知秋,兩者並不衝突。”
“我不管你是什麼知秋知夏的,我只想知道當初你果真是為救我爸而死的嗎?”我好奇地問。
男鬼知秋聽罷,抬頭看我一眼,眼中多了幾分莫名說道:“當然不是,我本就是來尋阿妄的,見了她,我當然不離開她的。”
“對了,你可知道之桃在哪裏?”忽然想起來這半天廢話全沒進入正題,我本來是來找山神的,如今山神已死,自然……
“誒……先生,山神不是早就死了嗎,怎麼還能再死一回?”
“在這世上,人死為鬼,但鬼就能永恆了嗎?並非如此,鬼也會死,鬼死以後才是真正的一筆勾銷,往事煙塵,世上一切都與他再無干係了。”
“那,”心裏沒由來來的一酸,“那就算我找到了之桃又能怎麼樣?我何必找她,只讓她好好的活着不就好了嗎,何苦還要找個人來銘記一個永遠消失了的人。”
先生敲了敲我的頭說道:“說傻話,你怎麼知道,她不願意去銘記這個人呢?況且,他是為了送你家裏的小男孩回去才會力竭的,你當真忍心食言而肥?這份因果,一直在你身上的。”
這時跪在地上的男鬼知秋也附和着說出了一個重要消息。
他說道:“凡人之桃死後,曾經循着齊銘走過的路也到了三途,還成為了孟婆婆的助手,幫她在三途除除草。”
眨了眨眼睛,我又仔細看了看眼前單膝跪地的男鬼,說道:“所以你怎麼會知道?”
“我當時覺得,阿妄也許會想知道。”他理所當然地回答,緊接着,他的狹長而冷冽的眼睛裏,忽然又哀傷起來,他說:“可是她寧願四處尋找,也從來沒有問過我,明明,她一直知道的,我來至地府,來自全天下最不缺少真相的地方。”
不去理會他忽而至的凄涼,我抓住重點對先生說道:“先生,她在地府,我去不了。”
“嗯,不急。”先生笑笑說道,但我感覺他好像還有什麼沒有說出來。
這天夜裏,我坐在梳妝枱前梳頭,身邊燃起一燈幽藍色火焰,先生在一旁看書。
也許歲月靜便好當如是。
正出神,空氣里忽然彌散一股又霉又潮的淺淡味道,不覺得嗆人,只隱隱有些悶。
轉頭去看,先生那邊毫無反映,也許是我太敏感了,我起初這樣想。
不多時,磷火越來越暗,空氣里的味道越來越重,還夾雜着一絲淺淡的腐爛臭氣,好難受。
“先生。”如同被人掐住喉嚨般難受,我勉強呼喚先生,可轉過頭去,並沒有看見本來坐在石桌前看書的先生。
只見一張舊書桌抵靠牆壁桌上還有一盆葉子半焉了的金盞菊,看得出曾經長得十分茂盛,書桌的一頭靠着木窗,窗戶大開,風把破舊的窗帘颳得獵獵地響,這裏,是我的房間。
原來是在做夢啊。
循着心意,我一如往常般打開房間的門,門是一條寬約兩米的青石板路,路面不很平整,有些雜草從石縫裏掙扎着冒出頭來,道路兩邊是幽黃幽黑的密林,能見度很低,頭頂一片漆黑,無星無月,前路不明,不知去向。
我嘗試着踏出第一步,踏上去的感覺很不真切,空落落的,又不會掉下去,就像電視劇里騰雲架霧般,就像踏在雲一樣的虛無上。
一路向前,周遭只有一聲一聲的腳步聲響,空氣里有一絲絲血腥的味道越發濃郁。路的兩旁依然幽黑幽黃,不知走了多久,一條氣勢磅礴的大河映入眼帘,詭異的是,這條河裏的水都是紅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