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昭夕有福(十二)
夕陽還在苟延殘喘,從西邊吊上來點兒餘暉。
窗戶用布帘子遮起來了,一事一物都投影在帘子上,看得非常清楚。
那並不是什麼黑貓,剛剛元福目光掃過去的時候,看見了是一個人頭的輪廓,在帘子上放大,明顯離他們的屋子很近。
但是眨眼就不見了。
元福不想陸昭擔心,催着他去做飯,自己打算趕緊洗洗從水裏出來。
門外陸昭沒有動靜了,元福以為他回去灶房,其實不是。
陸昭慢慢繞着屋子走,四處觀望。
小姑娘絕不是一驚一乍的那種人,第一次見面就敢甩他巴掌,膽子絕對不小,不可能被一隻黑貓嚇成這樣。
肯定是人。
果然,西邊窗戶底下蹲着一個男人,那男人賊溜溜的想逃,一回頭看見陸昭,愣神的功夫,已經被陸昭按在地上揍了一拳。
陸昭冷着一張臉,不說話,一隻手揪着那男人的衣服,另一隻手握成拳頭砸在男人的臉上。
“大人!大人放過我!我再也不敢了大人!我啥也沒看到,您別打我呀!”男人被揍的鼻青臉腫,鼻血飛濺,兩隻胳膊架起來試圖護住臉,哭着跟陸昭求饒。
陸昭無動於衷,一手扣住男人的手腕,往外一扳。
“啊——”男人的叫聲慘烈。
“剁了你信不信?”陸昭從腰間掏出一把匕首,用冰涼的刀背拍拍男人的臉,然後刀尖穿過男人的手背往下一插。
男人的手被死死釘在地上。
“啊啊啊——”這回的叫聲比剛才更加慘烈刺耳,男人瘋狂掙扎着,卻被陸昭摁住動彈不得。
元福在屋裏聽着這慘烈的叫聲有點兒發懵。
這是怎麼回事?
她完全沒心思洗澡了,趕緊從桶里起來,擦乾隨便裹了件衣服就跑出去。先到灶房找陸昭,人不在。
她又跑到西邊窗戶下,慘叫聲就是從那裏傳過來的。
就看見一個男人被陸昭摁在地上,臉腫的跟豬頭似的,手被匕首釘在了地上。陸昭把匕首拔出來,語調冰冷:“你不是想看么,眼睛沒了就不能看了。”
匕首一提一落,這男人的一隻眼睛就毀了。
慘叫聲幾乎要斟破人的耳膜,那男人捂着眼睛抽搐。
元福手腳冰涼。
她就看血從男人的眼眶裏流出來,流的滿臉都是。她被嚇怕了。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景。
眼前的陸昭冰冷、暴戾、強硬,跟她素日面對的彷彿不是一個人。
“陸昭。”元福小心翼翼的喚。
少年的脊背僵了下,然後如夢初醒般,轉過來和她對視。他臉上沾了這個男人的血,濺在眉骨和眼睛下方。
陸昭蹙了下眉頭,轉頭說:“回去,你別看。”
底下的男人大叫:“求姑奶奶救我!我家裏上有老下有小,我女兒才四歲!全家就我一個男丁!求姑奶奶可憐我,放我一條生路吧!”
“別叫。”陸昭冷冰冰出聲,“再叫割了你的舌頭。”
男人果然不敢叫了。
今天回家的路上他看見元福打水,便生了歹念,跟過來想看看美人沐浴的場景。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就不該!
元福大概也猜到是怎麼回事兒了,這個男人想偷看她洗澡。元福咬咬牙,問:“你看到什麼了嗎?”
“沒有沒有!向姑奶奶保證,我什麼都沒看到!”
“真的?”元福問。
“是真的。你們屋裏都掛上了布簾,我一探出頭那影子就映上去,我怕被發現,根本不敢看……”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叫聲太大,把靠近的村民都引來了,成群結隊的往這邊走,其中一位婦人——也許是這男人的丈夫,哭着朝這裏跑過來,手裏還抱着女兒。
“你們幹什麼打人!當兵的了不起啊!你們打我男人,我要上衙門告你們……”那女人哭哭啼啼的跪在她男人身邊,放下孩子就去推陸昭,陸昭側了側身躲開。
臉色陰沉極了。
“你以為你男人幹了什麼好事?”元福冷笑,“你自己問他!別反過來賴賬!我跟你說,打他一頓算輕的,你們要打官司我也奉陪!”
小姑娘平時乖乖的,脾氣一被點燃就很暴躁。
陸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那你說啊!我男人幹了什麼!你說不出來就是誣陷!”那婦人一看元福的樣子就是剛洗過澡,心裏也猜到是不是自家男人跑到這兒來看人洗澡了。心裏雖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氣勢不能輸。
況且,她篤定元福這樣的小丫頭片子不好意思說出來。
元福氣了幾個來回,瞪大眼睛面對一眾父老鄉親,“好!大家一起做做主!這個人來看我洗澡,該不該打?!”
她這話一出來,所有人都懵了。
尤其是陸昭,他沒想到小姑娘生起氣來這麼剛。
什麼都不避諱了。
那婦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尚在咕噥:“你說我男人看你洗澡就看你洗澡了,你也不對着鏡子照照,就你這模樣,哪個男人看得上你……”
眾人:“……”大姐你這話就沒說服力了,人家長得也就比你好看個幾十倍吧。
陸昭從地上站起來,看着元福說:“我看得上。”
“……”
眾人有點兒摸不清楚狀況。
到底是該為人家的愛情叫好呢,還是該為這件事仲裁個結果呢?
元福像是被定住了,轉個頭也格外費力,慢吞吞的扭過來跟陸昭對視。
他挑眉笑了下。
——唉不是呀大哥,這婦人的話一聽就是故意刻薄我來着,誰都不會信的,你着急辯解什麼呀!
陸昭閉了下眼,壓低聲音說:“我陸昭,一輩子都看得上趙元福。”
*
元福感覺心臟在胸膛里狂跳。
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滋味兒,有點兒想哭,又很慌亂不知所措。渾身的血液都在往腦袋上涌,從脖子到臉頰都燙的厲害。
她什麼都聽不見,就聽見陸昭的那句話,然後就是胸口撲通撲通不斷加快的心跳。
一下下,強勁有力,像是巨人的腳踩在大地上。
腦袋很混沌,同時又很清楚。她跟陸昭隔了幾步的距離,對方仰着下巴,脖頸的線條拉長,喉結凸起。在夕陽的餘暉中,他是唯一沒有被同化的那一個。
孤傲又固執,冷漠又溫暖。
他手上還握住刀柄,沾着血,衣服和臉上也有,元福想替他擦掉。
那個男人太髒了。而他——太好了。
元福走過去,踮起腳尖想努力湊到陸昭的耳邊。奈何她太矮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陸昭睜開眼,主動低下頭聽她說話。
小姑娘的聲音軟軟的,像是夏天吃的冰鎮果子,帶着股甜味兒。她說:“我也是。”
陸昭的耳朵痒痒的,心跳開始亂了,整個人僵在原地發愣。
她剛剛說什麼?
“我也是。”
三個字,包含太多內涵。
陸昭想抓住小姑娘問是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然而小姑娘已經跑了,現在正在床上翻來覆去拿被子蓋住臉。
她到底說了什麼啊!
趙元福,你不是把人家當朋友嗎?你不是發誓絕不跟他有太親密的來往嗎?不是一點兒都不喜歡的嘛!
可是不對啊,元福可憐巴巴的想,我好想,不能不喜歡了。
好像已經,太喜歡了。
嗚嗚嗚……
*
陸昭忍着耐性跟村民解釋了一下情況,他們並不是兩個男人,而是一男一女,裏面這位是他的妻子。這個男的偷看他妻子洗澡,所以他廢了這男人兩隻手,又弄壞他一隻眼。
村長說陸昭的反應有點兒過分,這男的畢竟沒看到。
結果陸昭直接懟:“他要是看到了,現在橫在你們面前的就是一具屍體。”
村長直接閉嘴。
村民們打圓場,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件事就算過了,又讓那婦人低聲下氣的跟陸昭道了個歉。
然後眾人把那男人抬走了,人散盡。
陸昭在屋門外頭站了會兒,選擇去灶房看着雞湯。
剛才元福說了,她很餓。
所以再大的事兒,也等小姑娘先填飽肚子再說。
而且陸昭自己也慌。
萬一小姑娘是一時興起,又後悔了怎麼辦?
這也太刺激,他承受不住。
陸昭舀水洗手,那男人的血濺在他手上,讓他很不爽。他耐心的洗乾淨,放到鼻子邊上聞了聞。血腥氣其實很容易被沖淡,被皂莢味蓋的嚴嚴實實。
他取出帕子來擦了手,然後往鍋里倒了點兒油,炒菜。
買雞的時候順便問村民買了茄子。
之前跟小姑娘一起吃飯,發現她還挺喜歡吃茄子的,後來在家裏還專門找廚子學過。
就為了來這兒炒給她吃。
陸昭笑笑,沒白學。
雞湯需要慢燉,一時半會兒還好不了。茄子出鍋了,陸昭把米飯盛出來,準備叫小姑娘吃飯。
他敲了敲門。
裏頭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元福?”陸昭推開門四下尋找小姑娘的身影。
結果就發現床上圓溜溜的一團。他走過去,隔着被子拍了拍。
“吃飯了。”
縮在被子裏當鵪鶉的元福咽了口口水。
吃飯唉。
她把被子往下扯一點兒,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陸昭。
陸昭磨了磨牙。
別跟他撒嬌。
真的,他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