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鶡冠隱士
陳政和李牧跟着龐煖再次來到那間草廬外。
此時不等龐煖說話,陳政向前一步拱手施禮道:“方才讀了關尹子所著,實是受益良多。在下與尊師既是有緣,還望尊師指點迷津。”
停了片刻,草廬內朗朗誦道:“吾道如處暗,夫處明者不見暗中一物,而處暗者能見明中區事。公子可知其意否?”
陳政沉思了一下,拱手道:“當今亂世,人心不古,世人皆為名利所累,世間大道隱跡無形,處明者昏昏然,處暗者戚戚然,處明者縱然是機靈鬼巧,亦不知天地大道為何物,處暗者縱然洞穿世道人心,亦不免心生悲憫,嘆之憐之。在下愚鈍,還望尊師指教。”
“哈哈哈哈!”草廬內傳出一陣笑聲:“龐子,還不請呂公子進來?”
陳政和李牧進去一看,只見草廬內端坐一位年屆八旬的老者,一身仙風道骨的風度,面前桌案上擺放着古琴,奇怪的是,這位老者頭上的發冠竟插着兩根長長的羽毛。
“公子請坐。”那老者面帶微笑看着陳政,伸手朝對面的坐席指了指。
陳政和李牧坐下后,卻見龐煖畢恭畢敬站在了老者身後。
老者笑道:“公子經得荀子點撥,果然是大有精進。”
李牧看着老者頭上的羽毛心生疑惑,不禁問道:“先生所戴發冠似為趙國之物,不知先生與趙國有何淵源否?”
“哈哈哈哈!這位公子年紀輕輕,竟認得我這鶡冠,實是難得。此冠之羽產自上黨,乃是武靈王賞賜勇士之冠。老夫當年客居邯鄲之時,武靈王以此冠相贈,如今想想,已是斯人已去,物是人非。”
李牧一拱手:“不知先生是…?”
那老者笑着擺擺手:“老夫如今年逾古稀,至於姓名,早已忘卻了。”
龐煖介紹道:“尊師鶡冠子,乃楚國隱士,早年曾周遊列國,如今歸隱山林,潛心修道,若不是呂公子,亦不會於此處暫居。”
陳政急忙起身施禮道:“敢問先生,如何知我等會途經此地呢?”
“哈哈哈哈!”鶡冠子大笑道:“老夫念在老子與關尹子師生一場,本想將老子真跡與關尹子所著合於一處,也免得老子真跡被世人污損踐踏,故而派龐子遠赴函谷關尋訪一番。豈料龐子晚到一步,老子真跡竟被公子捷足先登。老夫本以為世上皆是閉目塞聽的夜行之人,沒想到呂公子橫空出世,真是奇哉怪哉!聽龐子講,呂公子在秦趙之間往來奔走,所言所行皆令人匪夷所思,且公子與楚王和春申君乃是故交,當此趙國危難之時,那平原君趙勝豈能放過公子?!公子入得楚境后竟不見楚王,自東向西一路潛行,不知是何道理?”
陳政聽得雲裏霧裏,岔開話題道:“方才龐子先生一番善惡之論實是令我二人有醍醐灌頂之感,尊師既是龐子先生的老師,學問必是更高一籌、深不可測啊!”
“誒~!”鶡冠子一擺手:“世人之學問皆各有所長,龐子精於兵法之要,老夫也要時常請教。公子需知,蓋學問必全體通貫,而後可謂之有成。老夫與龐子互為師生也。”
“二位先生既是學貫古今,何不出得山林一展抱負,佈道於天下呢?”
“哈哈哈哈!”鶡冠子笑道:“當今濁世,老夫眼觀列國皆是過生於上,罪死於下,王侯者昏昧不明,以貴為道,以意為法,以至於百姓家困人怨,大道若失,何以出世?”
“二位先生何不與世推移呢?方才關尹子所著有言:一蜂至微,亦能游觀乎天地;一蝦至微,亦能放肆乎大海。若是世間有識之士皆隱遁山林,縱然學究天人,又有何益?”
“公子可知聖人之宏願乎?天下之大,列地而守之,分民而部之,寒者得衣,飢者得食,冤者得理,勞者得息,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此聖人之所期也。老子曰: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如今正值法家大行其道,列國皆法令嚴苛,政令繁複,上至王侯將相,下至黎民百姓,多以爭名逐利為能事,狡猾善變之人忝居其位,背信棄義之人暗自狂喜,趨炎附勢之人不勞而獲,陰險狡詐之人道貌岸然。老子又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當此禮崩樂壞的大爭之世,即使聖人亦騎牛西行,何況我等乎?”
陳政幽然道:“天下如一口油鍋般沸沸揚揚,天下人誰又能置身其外呢?!”
鶡冠子笑道:“當今是亂世也好,濁世也罷,拯救天下蒼生亦不是沒有辦法。”
“哦~?是何辦法?”
“哈哈哈哈!”鶡冠子回頭看了一眼龐煖,又轉過頭道:“天下之理,是或化為非,非或化為是,恩或化為仇,仇或化為恩,是以聖人居常慮變。如今周王室運命不久,天下幾百年的紛爭殺伐總要有個了斷。既然以戰止戰在所難免,然天下百姓、萬千生民如何能免遭塗炭,確是要有非常之人從中周旋啊!呂公子不妨向龐子請教一番不戰而勝的道理,待他日功成名就、封侯拜相之時,或可一用也未可知。”
陳政拱手道:“我只是一介商賈之人,怕是當不得如此大任。實不相瞞,我等此次來楚國只為了購得些糧食運回邯鄲,不想卻是阻力重重、杯水車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這就離開此地,唯有盡人事聽天命,再購得些糧食便要回邯鄲去了。”
鶡冠子手撫面前的古琴,用手指撥弄了幾下琴弦,一種悲愴的旋律在草廬中迴響起來。
“人之善琴者,有悲心,則聲凄凄然,有思心,則聲遲遲然,有怨心,則聲回回然,有慕心,則聲裴裴然。所以悲思怨慕者,非手非竹非絲非桐。得之心,符之手;得之手,符之物。人之有道者,莫不中道。呂公子既得了老子道德五千言,又通覽了關尹子所著,方今天下亦是無出公子之右者。老夫自從聽龐子說,公子散盡千金奔走於咸陽和邯鄲之間,便料定公子絕非尋常之人,定然有什麼不可言傳的大事。老夫不解的是,公子既來楚國購糧,卻為何不去找楚王和春申君,偏偏要自行其是呢?”
陳政心想,我總不能說因為怕了那些楚國美女,也不能說躲着黃歇的那些門客,更不能說跟那位楚王壓根兒就沒見過面吧?!
“哈哈哈哈!”鶡冠子又是一陣大笑:“看來呂公子有難以啟齒的心事。老夫卻認為,公子既能胸懷天下百姓而不辭勞苦、周折往返,還有什麼心事值得掛在心上呢?!再者,公子即使是心存顧慮,難道還有什麼事比百姓更重要嗎?”
坐在陳政身旁的李牧聽后一笑:“先生說得有理!”然後扭頭看着陳政:“呂大哥,這位老先生所言也是我早就想對大哥說的。其實大哥的心事我也略知一二,可大哥散盡家財、往來奔走,不就是為了天下百姓嗎?!既是為了天下百姓,春申君送給大哥的那些美女也好,亦或那些夸夸其談的門客也罷,又何足掛齒呢?憑大哥與楚王的交情,我等又何懼之有呢?!”
陳政抬起一隻手,為難道:“此事容我再考慮考慮。”
站在鶡冠子身後的龐煖插話道:“呂公子如此優柔寡斷,如何可成大事?既然以天下蒼生為念,個人榮辱得失又算得了什麼呢?”
鶡冠子看着陳政笑了笑:“呂公子雖是聞道之人,卻仍是若存若亡之時,所謂時也命也,他日乘造化之功,定有一番作為。只可惜,呂公子若是此番不見楚王,那三閭大夫的國恨家仇何以為報呢?哈哈哈哈!”
若存若亡?陳政腦海中浮現出《道德經》裏的“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心想,自己怎麼才是個中士的軍銜?怎麼就不能是上士呢?再說了,三閭大夫早已葬身魚腹,國恨家仇何以為報是什麼情況?
沒等陳政開口,一旁的李牧拱手問道:“聽先生方才所言,卻不知三閭大夫與呂大哥有何牽連?”
鶡冠子撥弄了一下琴弦道:“老夫當年與三閭大夫也曾有過一面之緣。只可惜三閭大夫生不逢時,那楚懷王本就是個愚鈍之人,豈能分辨是非曲直。想當年加害三閭大夫之人如今只剩得一人苟延殘喘,呂公子可知此人否?”
陳政腦子裏一片空白,幽然道:“君子與小人相生相剋,沒有小人何來君子,沒有君子又何來小人呢?!”
“治國安邦,選賢任能而已。帝者與老師相處,王者與朋友相處,亡國之君與趨炎附勢、無信無義、笑裏藏刀、心口不一的小人相處。然尋常之人無時無處不與小人相互計較、爭強鬥狠,以至於都成了小人。”
李牧一拱手:“敢問先生,何謂君子,又何謂小人呢?”
“君子追求平淡安康的生活,心中雖有慾望卻不敢舒展,容易親近而不能輕慢,畏懼災禍卻能勇於向前,獲取利益卻不為非作歹,隨時行動卻不輕舉妄動,安於境況而不萎靡頹廢,深諳人情卻不虛偽世故,內心堅定而不搖擺退縮。小人追求名利地位,愛慕虛榮,貪圖享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故而能時常得逞,此種人面對權貴之人極盡諂媚,面對身邊之人極盡算計,面對無用之人極盡挖苦,整日一副耀武揚威、目空一切、沾沾自喜、自以為是的嘴臉。”
陳政和李牧聽后不禁對視了一眼,心中都產生了諸多共鳴之感。
“先生可有何識人之法嗎?”李牧問道。
鶡冠子笑道:“為人者,無外乎知人與知事也。知人嘛,一個人面對利益之時方可知其信,面對財貨之時方可知其仁,面對禍患之時方可知其勇,面對危難之時方可知其能,如此而已。”
陳政還想繼續問下去,剛一拱手,龐煖笑道:“呂公子先莫急着求教,方才尊師所問之人,你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這個…”
“呵呵!要不要我向公子提示一二?”
“……”
“此人貴為楚國公子,當年也是權傾一時、位高權重,如今雖是暮年,卻仍在楚王身邊頤指氣使、巧言令色。公子此番楚國之行若是能除掉此人,亦是了卻了楚王和春申君一樁心事。哈哈哈哈!”
陳政想了半天也沒理出頭緒,只得啞然坐在那裏。可是耳聽得龐煖所說,難道還要自己開殺戒不成?!
……
當天晚上,陳政一行人被安頓下來。
夜深人靜之時,陳政獨自一人走到池塘邊,一邊徘徊,一邊回想着眼前經歷的一幕幕畫面。看來,自己確如那位老者所言,對世間大道只是若存若亡,距離勤而行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當想起幾十萬秦國大軍將要圍困邯鄲,趙國百姓即將面臨滅頂之災時,陳政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暗下決心,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就算景陽岡上虎視眈眈,也要再向虎山行。
第二天,陳政的神色隨着心情已然換了個人一般,真有種闊然開朗的暢快之感。
在龐煖的挽留下,陳政又在此處住了幾日,期間向鶡冠子和龐煖求教了諸多學問。
那兩位老者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幾個人撫琴論道,交談中提起三皇五帝、春秋至今的興亡得失,各自都是唏噓不已。
忽得一日清晨,陳政一行人自草廬之中醒來,卻發現那兩位老者已是悄然離去、不知所蹤。在那擺放古琴的桌案上,留下了許多竹簡,陳政展開看時,上面記載着諸多興亡典故。
陳政對那些竹簡視若瑰寶,小心翼翼地搬到了馬車之上。
李牧招呼其他人打點好行裝后,見陳政仍悵然若失地呆立在草廬前,笑着走了過來:“呂大哥,人家歸隱山林去過那逍遙快活時光去了,咱們又當何去何從呢?”
陳政毅然轉過身來,似乎自言自語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且隨我去楚國王宮走上一遭,我倒要看看,那景陽岡上的老虎長着幾顆牙,那加害三閭大夫之人又有幾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