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客們的大智與大勇?(1)

“蔞篙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每每念及此詩，我的眼前，便晃動着一個左手端酒杯、右手舉筷子的蘇東坡。

河豚這個東西，古往今來，不知吃死了多少人。有資料說它身上的河豚毒素比氰化鉀毒一千倍，一克足以使五百人斃命。餐桌上倘若某人走了背運，從舌麻胸悶到嗚乎哀哉，那是短短几分鐘的事，而且沒有解藥。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吃它？答案只有一個：味道太鮮。鮮得使人不忍離去！

味道鮮美的食品多了去了，怎麼它就值得人們前仆後繼慷慨赴死？讓人百思不解的問題就在這裏。

人類骨子裏有一種探險的天性，想嘗一嘗“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美妙滋味”的，據說不在少數。再者，又沒有一個過來人能夠說得清楚那種滋味究竟是怎樣一種美妙法。“嘿唷那個鮮呀！怎麼跟您說呢？嘖，嘖嘖，嘿！”沒下文了。但凡世上能用語言說清楚的東西，都是尋常事物；一個東西，到了博大精深的漢語言文字都不能表達清楚的程度，它的神秘感和誘惑力就可想而知了。

關鍵還在於，人類在漫長的吃河豚的歷史中發現，不是所有吃河豚的人都死於非命--這就是希望之所在！

在付出了無數的生命、消耗了大量智慧之後，人們終於弄清楚了，河豚身上有毒的部位只是肝臟、生殖腺和血液。緊鄰珠江出海口的番禺開發區有一家大酒店，就有一位被稱為“大姐”的廚師處理河豚很有經驗。只見她手拿剪刀從河豚的肛門挑入，河豚便鼓氣而成球狀，大姐順勢將其肚皮剪開，然後挖出內臟，剝皮剜目（她說魚皮和眼珠也有毒），再就是洗血，連洗三次。一條河豚從頭到尾必須一個人操作，中間不能停頓也不能有他人過手。這體現了一種責任制。常有食客從廣州、深圳開車過來，有經驗的食客還會看一看大姐在不在，倘是大姐不在，他們是要掉轉車頭的。

餐桌上各地的規矩又不一樣。作家韓靜霆描寫的泰州的吃法留給人的印象頗深。第一，店家只擺碗碟，不提供筷子，筷子由客人自帶，客人沒有自帶的，則須交一元錢，那意思明擺着：不是我要你吃的，是你自己要吃的。第二，一大盤河豚上桌之後，按常禮是主人先敬客人，這裏相反，主人叫客人且慢，先挾一塊塞進嘴裏自顧品嚼，連稱美味。這時該輪到客人伸箸了吧？且慢！主人讓大家靜觀十五分鐘，假如他不死，各位才大快朵頤。這個過程，主人表面上是失了禮，客人卻是心中有數，他是把危險留給自己，把安全讓給大家，與大無畏的革命英雄主義相類似。

聽說有食客邊吃邊流淚的，這我表示相信。顯然，前十五分鐘在一種悲壯的氣氛里度過，之後又在一種感激的氛圍中受用，加上那期盼已久充滿神秘的河豚肉在嘴裏滾出的令人一陣陣犯暈的鮮美，再不深受感動，那恐怕也是鐵石心腸了。

河豚這東西，海邊的漁民不但每年都趁鮮地吃，吃不完還拿來腌制，腌制的河豚叫“烏狼鯗”，味道鮮美不用說了，還十分地耐嚼。這裏面便有一點藝高人膽大的邏輯了。番禺大姐說，我們本地把河豚叫做“雞蒲魚”，多年都有吃它的習慣，可從來沒見出事。有的餐館老闆，什麼都不懂，就一門心思想賺錢，能不出事嗎？番禺大姐的話實在。

吃河豚的事，管理部門似乎也不打算一刀切。早幾年國家衛生部就批准了青島一家“庄理河豚酒店”，現已招待了三十餘萬人次，無一中毒。江蘇揚中市還準備大幹一場，他們培養了五百名標準化的河豚大廚，舉辦“河豚文化節”並向衛生部申請經營河豚的特區待遇。而對於一般的小店，衛生部門是明令禁止的。這些雞毛小店，沒有金剛鑽，偏攬瓷器活，一年半載總要嚇人一兩次。那日是一個私人小企業主請管理部門有關人員到河豚店意思意思。這店鋪倒沒有太多的反常規矩，只是預先交待各位，吃的時候不妨互相觀顏察色，假如發現座中一人皺眉作痛苦狀，便緊急停箸，呼喚店家前來營救。不一會河豚端將上來，眾人全都開懷，觥籌交錯之際，不忘互相觀察，卻儘是歡眉笑眼，吃得很是愜意。一連吃了五大盤，仍然方興未艾，在有人大叫“再來一盤”時，小企業主便暗暗叫苦，這幫王八蛋，嘴下留點情好不好？可惜他沒有學過表演藝術，完全不懂得掩飾的技巧，臉上頓時就現出一副類似心絞痛的表情。一般來說，在吃河豚的餐桌上，會有一個說怪不怪的現象，就是只要座中一人皺眉摟腹面呈苦相，就會迅速傳染開去。本來興緻勃勃的眾人，便一個接一個皺起眉頭，按住肚皮，忍住屁門，大叫“不得了啦”。店家似乎早有準備，聞訊立即趕來。不是說沒有解藥嗎，他有。但見他提來兩隻木桶，一隻空桶，一隻裝了大糞。糞汁供各位飲用，空桶用來裝嘔吐物。飲糞汁無須大智，卻須大勇。店家也在一旁做思想工作，說鮮味各位已經嘗夠，在乎曾經擁有，不必在乎天長地久，吐吧！為了保命，各人也只得稍事謙讓，便從職務大小，依次將那汁液飲去，直到把吃進去的美味佳肴全數吐光才算一塊石頭落地。這時，怪事出現了，輪到小企業主時，他不飲。理由很正常，我肚子又不痛！憤怒的眾人大聲呵斥道，肚子不痛你皺什麼鳥眉頭？小企業主不便作聲，倒不是理虧--肚子不痛，心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