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流言四起 可悲莫若眾生

第六十九章 流言四起 可悲莫若眾生

一)

大抵生活在小鎮上的人們,總希望時不時發生點什麼不尋常的事兒來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以豐富貧乏無聊的精神生活,調劑平淡無奇的流年歲月。

楊樂田畏罪自殺及其家屬上門討命的事件,如一瓢冷水潑進燒熱的油鍋,“吱啦啦”地生成出一股飄着油花的議論熱潮,瞬間席捲了牌頭的街頭巷尾,並衍生出各種版本的流言蜚語來。

因為楊樂田在世時總是掛着一副終年積雪的臉孔,直至有人懷疑他天生就沒有笑神經,而且為人薄義吝嗇,所以人們對他的尋死非但沒有流露出半點同情的意思,反而顯示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蠻好的欣欣然來。

因此,引發這場熱議的倒不是楊之“畏罪自殺”在邏輯上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也不是人們對他的退場感到多麼的扼腕嘆息,而是認為由此事延伸開來的桃色流言更具圍觀價值。

當然,飛短流長始於楊妻在辦公樓大院裏的潑罵之語。儘管人們心裏也明白罵人的話語不足為信,因為當事人帶着滿腔的憤怒,恨不得對被罵者寢皮食肉,口中之言豈能做到實事求是恰如其分呢?

但人們又覺得無風不起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對於緋聞大多會不自覺地選擇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因為這樣才合乎情理,合乎慣例,也更合乎大眾的隱秘心理。

況且緋聞的女主國色天香,男主玉樹臨風,此般風流人物若不做出一段風流韻事來,豈不是辜負了天時地理人和,虛度了韶光,悖逆了天意?

記得小半年前諸玉良剛調來牌頭供銷社時,社裏職工對她與文局長的夫妻關係狀況、與李主任的男女關係性質及其個人生活作風問題有過種種猜測;但猜測畢竟是猜測,莫衷一是無有定論。那時,誰也不敢冒着被告密而穿小鞋的風險,言之鑿鑿地給“小人”落下一個口實。

後來,大伙兒發現李諸二人公然出雙入對,不但一處用餐一起回城,而且似一對雌雄寶劍般地同進退共榮辱,毫無避嫌之意,加上文遠方也時不時地亮相於牌頭,三人在一處時完全是一副談笑自如相聚甚歡的狀態,反倒覺得李凡和諸玉良的關係或許不符合大眾的劇情設定,便慢慢地消減了議論他們的興緻。

然而,楊妻的潑婦罵街彷彿一夜之間坐實了一樁莫須有的傳說,將流言變成了事實,好像在一樁久而未決的懸案中突然出現一位證人,當庭將疑犯指證成了罪犯。儘管這個“事實”的具體劇情五花八門,但每個版本都充分體現了人民群眾的集體智慧和創造力。

(二)

各種流言像幽靈一樣穿梭於牌頭老街的角角落落,所到之處便能聚集三三兩兩的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些流言像流感一樣不僅在供銷社各商店的營業員之間交叉傳染,而且在街上的修鞋匠、補鍋匠、理髮匠、小商販及原住民之間肆虐成風……

人人臉上流露出被流感眷顧的自豪感和幸福感,並將唾沫或濃痰鏗鏘有力地啐於地上,以此證明自己非但不是一個孤立於人民被社會遺棄的人,而且還是一個道德高尚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他們早在物資局時就有關係了,李凡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被降級處理調到牌頭供銷社來的。”

“是呀,聽說夜裏只要下雷陣雨,諸玉良睡不着覺時,李凡都會去陪她。有人親眼看見李凡自己掏鑰匙開門進了諸玉良的房間呢!”

“他們的膽子真大,現在公然還在一起,真是恬不知恥!文遠方難道不曉得老婆給自己戴綠帽子嗎?”

“怎麼會不曉得?自己的老婆是什麼人,哪個男人會不曉得?大概這個老婆實在太漂亮了,捨不得離唄!要不就是覺得離婚太難聽了,面子上硬撐着唄!”

“我怎麼聽人說,諸玉良和他老公實際上已經領了離婚證。因為這個囡還小,所以現在還沒有對外宣佈;要等囡長大了,再宣佈離婚的事實呢!”

“還有這等事情?離了婚還能在一起,真當是聽都沒聽說過!”

“據我所知,諸玉良在物資公司時,除了李凡外,還有一個姓蔡的副局長和她也有一腿呢!李凡實際上是被姓蔡的搞下來的,兩個人就是為了爭諸玉良才斗得水火不容的。所以,諸玉良生的這個囡究竟是姓蔡還是姓李或者姓文,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不過這個囡大面應該是蔡姓男人生的,因為諸玉良做產時從頭到尾都是蔡姓男人在伺候;文遠方當時氣得躲到外頭去了,幾個月都不肯露面呢!還有,他們這個囡一直都是養在江蘇外婆家的,今年夏天到了讀書年齡才被接回暨陽。你們從這幾方面想想看,就曉得答案啦!”

“哇!怪不得文遠方捨得把這麼漂亮的老婆放到牌頭這個小鎮上來,原來是為了拆散老婆和蔡姓男人的關係啊!那他不是又好給李凡了?”

“可不?聽說那個姓蔡的是‘黃派’的人,他把李凡搞下來后自己做了物資局局長;而李凡和文遠方都屬於‘紅派’。所以,寧可好給兄弟,也不能好給敵人,是不是這個理啊?哈哈!不過聽說文遠方自己也有女人姘着的,反正半斤對八兩,剛剛對剛剛,誰也不虧欠誰。就是這麼糊裏糊塗的一票賬,我們看看熱鬧就好啦!”

“這麼說來,諸玉良看上去像個貞婦烈女,原來是張全國糧票咯!怪不得人家說她是老少通吃一網打盡呢!老牛,你不會也想和她睡覺吧?嘻嘻!”

“哈哈!這種女人要是能給我睡一覺,我老牛死了都心甘呢!老趙你說是不是?”

“你們男人真不要臉!唉——這些男男女女怎麼都這麼不要臉?還裝得跟正經人似的!”

“人家手裏有權想怎麼的就怎麼的,不要臉又怎樣?當然在上級領導面前肯定是要裝一裝的;不裝一下,怎麼往上爬呢?”

……

從此,諸玉良除了“諸西施”“諸算盤”的美稱外,又多了一項“全國糧票”的艷名。

於是,那些下午三點半后必須去財務部繳款的商店櫃組長們,看諸玉良的眼神都有了質的變化:女的眼睛裏不再是羨慕嫉妒諂媚逢迎,更多的是幸災樂禍加鄙夷不屑;男的眼睛裏少了一些高山仰止望而卻步,多了一些猥瑣齷齪加躍躍欲試……

幸虧諸玉良大多時候都在埋首工作,即使去食堂吃飯也走不了幾步,除了買東西,幾乎不需要穿行於長長的老街;否則,遭遇這樣密集、熾熱而惡俗的眼光,不曉得要在她潔白而嫩滑的肌膚上燙出多少個醜陋的疤痕來呢!

(三)

那日,李凡拿來一布袋麻糍交給諸玉良,說是鄉下親戚送的,諸玉良這才意識到冬至將至,因為暨陽人有冬至吃麻糍的習俗。

比較簡陋的麻糍做法是將蒸熟的糯米搡成黏糊狀,外滾一層炒麥粉后切成塊狀,即可蘸糖食用;比較考究的麻糍是一種餡餅,即用糯米糊團外敷花生粉或炒麥粉,內包豆沙餡或芝麻餡做成一個個小餅狀,吃起來糯軟香甜美到心裏。

加熱冷卻后的麻糍是一件技術活,需用鐵鍋加文火慢焙並不斷將其翻身才能溫軟而不粘鍋,否則很容易烤焦或變成一團不可收拾的黏糊疙瘩。

但無論簡陋還是考究的麻糍,諸玉良都不喜食用,因為作為長在中國南北交界處的潤州人氏,她從小像北方人那樣更喜歡吃餃子、麵條之類的麵食;而文遠方和文婧都嗜食糯米甜點,麻糍、粽子、年糕、湯圓之類的黏食自然成了父女倆的最愛。

“估計元青姐、元草姐、翠英、武威又要送麻糍、年糕、粽子等年貨來了,我又要開始置辦年貨啦!調到供銷社來有一個好處,就是買東西比較方便了。呵呵!這回桂芝嫂若再請我吃飯,我買點什麼東西送她好呢?”諸玉良暗自思忖道。

這位“桂芝嫂”姓王,就是文家那位住在牌頭街上的遠親。她本是文遠方的一個遠房堂嫂,年輕時死了丈夫后就從塘楓婆家回到了牌頭娘家;後來,娘家給她招贅了一個蘇北小光棍。

這位上門女婿名叫“沈道銀”,為人木訥板正,說話還有點兒口吃,但小夥子身強力壯,和王桂芝站在一處倒也般配,況且他還有一手修鞋的絕活。

於是,王家招婿后就在自家門口張羅了一個修鞋攤;轉眼,這個包括修鞋、修傘、修包、縫紉、挫鑰匙等服務項目的綜合小攤一擺就是二十幾年。或許小鎮人民的日常生活的確離不開這個小攤,所以它不但沒有作為“資本主義尾巴”被割掉,反而成了牌頭老街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王桂芝雖已五十開外,身段有些發福,面孔卻依然眉清目秀,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俊俏的小媳婦。比起丈夫的三腳踢不出個悶屁來,她倒是位伶牙俐齒、熱情爽利如“阿慶嫂”般的人物。

當年王桂芝在塘楓村做小媳婦時,因丈夫體弱多病而多遭村人欺辱,但“香福嬸”總愛替她打抱不平。所以,得知諸玉良調到牌頭后,她便十分殷勤地和這位“堂弟婦”走動起來,大有對文家投李報桃之意。

當然,王桂芝也明白,攀上文遠方夫婦這樣的貴親,她家自然是不會吃虧的。況且諸玉良是供銷社的紅人,至少開開後門買點緊俏物資,豈不比自己起個大早去排隊還不一定能買得到要方便許多?

於是,諸玉良自到牌頭后,不但吃到了熱剌剌的夏至松花麥餅、七月半芝麻滾金團等民俗點心,而且王家每每殺雞宰鵝都會請她去做座上賓。另外,文遠方有時晚間來牌頭,也少不得來堂嫂家蹭碗年糕或麵條。

(四)

冬至前夕,王桂芝將搡好的麻糍準備給諸玉良送去,臨走時對自家男人吩咐道:“我喊玉良娘倆明兒個來家吃飯,到時候你早點收攤來幫我哈!”

沈道銀愣了一下,半晌說道:“街上對她的風言……風語多着呢,我們還是離她遠點吧!省得街坊……鄰居認為我們也不是……正經人家。”

王桂芝一聽火冒三丈,跳腳罵道:“你個豬腦子!風言風語能聽么?罵人的話能信么?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人多了去,那些亂嚼舌根的人本身就不是什麼好人!老娘在塘楓村守寡時什麼垃圾人沒見過?這世道就是女人長得美么人家氣不過,女人長得丑么人家看不過,心地好的人就沒幾個。

你看元方也常來看望老婆和囡,玉良一休息就往城裏跑,一家人在一起的熱乎勁,像是關係不好的嗎?像是離婚的樣子嗎?那婧囡拿筷子的手勢、說話的神氣簡直和元方一模一樣,虧那些齷齪人想得出來……”

沈道銀被老婆搶白得無言以對,但沉默片刻后又結結巴巴地說道:“那麼玉良和李……主任打得……火熱,不曉得的人還以為他們是兩……婆佬,這也是事實吧?”

“他們兩個是不是兩婆佬關陌生人屁事?曉得的人曉得他們兩家是好鄰舍好伙隊就行啦!玉良難產時,是李主任的老婆守在玉良身邊一日一夜沒合眼,冒着老大的風險才把婧囡接生下來的,你不曉得吧?

元方把玉良調到牌頭供銷社來,就是為了幫李主任的忙。平時他倆在一起吃飯一起進進出出不是很正常嗎?這跟別人相干嗎?你看街上那些真正軋姘頭的男女,哪一對見了面不裝得跟路人似的?所以么,動動你的豬腦子,伢就不會被謠言帶着跑啦!”

沈道銀被女人一口一個“豬腦子”罵得氣不過,便翻着白眼回懟道:“你不跟我講這些緣由,我怎麼曉……得?”

王桂芝“噗嗤”一聲笑道:“我平白無故跟你講這些做啥?好啦,明天她娘兒倆來伢屋裏,你就裝得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聽見;你要是流露出點啥,仔細你的……”

“行行行!你趕緊走吧!”

……

冬至那日大早,諸玉良便從街東頭來到街西頭的布店,想買點毛線送給王桂芝,讓夫婦倆各打件毛衣穿穿。儘管楊樂田事件已過去快有一個月了,儘管楊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但當諸玉良跨進布店時,仍覺得陰氣陣陣脊背發涼。

當一位營業員用奇怪的眼神和討好的笑臉打發她離開布店時,她不經意地回了下頭,竟發現這位營業員和那位營業員已經咬上了耳朵。

這種被人用複雜眼神凝視,被人背後指指點點的感覺,諸玉良早在十年前剛到物資公司浣紗經營部時就經歷過了。只不過此時的同事見到她時,比彼時的同事多了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這使她感到尤為噁心。

“難道真的是楊樂田在報復我嗎?反正人正不怕影子斜,不管是人還是鬼,我終究是不怕的!

美娟姐說過,如果一個地方蚊子蒼蠅多得打不勝打,那麼抬腿離開那骯髒之地也不失為一種勇敢和明智。我只想少跟這街上的人搭界,免得給他們提供更多的造謠素材。”

她這麼一想,便昂首挺胸面露微笑,除了低跟皮鞋叩擊鵝卵石路面發出的“咯噔”“咯噔”,彷彿此時不再有其他的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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