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涉世伊始 文婧邂逅怨靈

第六十八章 涉世伊始 文婧邂逅怨靈

一)

秋蟲的鬧喧襯託了夜之寂靜。當文遠方理順心緒后回到商業局大院時,文婧早已進入夢鄉,但諸玉良還在倚床閱讀魯迅的《彷徨》。聽見“嘁嘁嚓嚓”的開門聲,她便撩開帳子,下床來給丈夫調洗澡水。

“我自己來,那麼晚了,你何必起來?”文遠方阻止道。但諸玉良一言不發地做着一切,直至把丈夫的乾淨汗衫、褲衩放在凳上后才回到床上。

浴畢,文遠方躡手躡腳地挑開蚊帳,坐進床里,掖好帳門,正準備躺下,忽聽帳內“嗡嗡”作響。他便一邊追尋蚊子,一邊輕問道:“你怎麼沒把蚊子扇乾淨?”諸玉良依然不吱聲。

他貓着腰和蚊子打了會兒游擊,終於在一帳角處包圍了那隻身軀肥碩、顯然已經吃飽喝足的長腳蚊子,便“啪”地將其拍個稀爛,並恨恨地罵道:“你敢吸我女兒的血,我就要你付出血的代價!”遂出帳洗手,重返安樂窩關燈躺下。

此時,諸玉良背對丈夫躺着,把手輕搭在女兒身上;她見丈夫上床,便往裏床挪了挪身子。文遠方側身摩挲着妻子的玉臂柔聲問道:“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着?”

“磊磊家的老太太暑假裏沒了。”諸玉良在黑暗中突然冒出一句。

“什麼?你……早知道磊磊就是……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文遠方大吃一驚,急切地扳過妻子的肩膀想問個究竟。

諸玉良轉過身來平靜地說道:“我也是回暨陽前才知道的,我是在柳植汛家裏看到孫蕾的全家福后才聯想到的……我便向柳植汛側面打聽了磊磊家裏的一些情況。放心吧!磊磊現在挺好的,是個人見人愛的好孩子,而且特別愛護婧婧。我之所以攔着婧婧給你看大團圓照,就是怕壞了你這幾天的心情。”

文遠方聽后說道:“哦,原來如此!唉——孫蕾外婆的年齡應該和我娘差不多,正可謂歷經滄桑終歸平淡了。”他嘆息片刻,便把一支胳膊墊到妻子頭下,半是玩笑半是憧憬地說道:“如果將來磊磊和婧婧能成為……哈哈,那就太好了!”

諸玉良輕點了一下丈夫的腦門說道:“給你一粒希望的火種,立馬燃起幻想的大火,想得夠遠的哈!將來的事誰知道呢?”

正當夫妻濃情蜜意漸入佳境時,文婧突然夢囈着翻了個身,嚇得兩人趕緊剎車……

從此,夫妻倆覺得彼此之間再也沒什麼秘密和雷區需要迴避或提防了,感情便日臻親密和穩定起來。

轉眼,文婧開學在即,諸玉良的假期也將結束。一天上午,李凡順道來將母女倆接回了牌頭。

(二)

開學那天,文婧背着磊哥哥送的新書包新文具,穿上陳阿姨送的新裙子,像一隻歡快的小燕子一樣蹦蹦跳跳地上學去了。

因為遺傳了父親的瘦高個基因,她被安排坐在靠後的座位上,同桌則是她的表外甥婁觀峰。於是,小夥伴們便嘲笑他倆是“兩婆佬,排排坐”。

同學們對這位講着一口蘇南普通話的女孩很是好奇,女同學們更是流露出很想和她交朋友的樣子。文婧便說道:“你們有多重?每個人讓我抱一下我就知道啦!”

於是,班上所有女生讓文婧抱了個遍,她也胡亂地報着數字:“五十斤、一百斤……”小夥伴們就這樣通過互抱而相熟了。

一星期的課上下來,文婧發現老師教的那些拼音、算術什麼的,她早都會了。於是,一到上課時間,她的思想就如天馬行空般地到處亂逛。無聊之餘,她還通過專聽老師們的口頭禪和慣用語氣助詞來取樂。

一天,文婧趁算術老師在板書題目時,悄悄對婁觀峰說道:“你等下聽他講的每句話後面都有一個‘啊’。”

果真,算術老師似乎沒有“啊”做連接就不能講下一句話,使兩個孩子聽着聽着就忍不住笑起來。為了忍住笑,文婧一邊捂住嘴巴,一邊拚命眨眼睛。

快速眨眼睛可以止笑,這還是柳明磊教給她的小秘方。“磊哥哥讀三年級了,不知他班上有沒有來新老師。”於是,她的小腦袋瓜里又充滿了各種有關孝義莊的片段。

除了靠聽老師的無意義音節尋開心外,最能使文婧在課堂上集中注意力的便是回答老師的提問。她幾乎全包了語文老師的提問,這使她洋洋得意並樂在其中……不久,在班上年齡最小的她便被任命為一(一)班班長,還成了班上第一批“紅小兵”。

開學不到一個月,文婧就學會了一口地道的具有牌頭口音的暨陽方言,使諸玉良不得不驚嘆於幼兒的適應能力。

一次,文婧的班主任加語文老師對婁副校長說道:“我教了那麼多年的書,還沒見過您小表妹這麼靈光的學生。我每次提問的話音一落,她就舉手了;很多時候,全班就她一人舉手,好像我整堂課只是為她一個人上似的。哦,你家婁觀峰好像不怎麼喜歡學拼音,總是把拼音字母寫錯,您讓文婧多幫幫他哈!”

(三)

閑處光陰易逝,時令不覺進入初冬。

近段時期,諸玉良連日裏加班加點進行查賬核算,李凡也經常來她的宿舍聊工作上的事情,兩人似乎正在查處一椿財務案子。

工作一忙,諸玉良便疏忽了對女兒換季穿衣的照料;一場寒潮來襲,使文婧猝不及防地得了一場重感冒,並伴有低燒。

一天半夜似睡非睡間,文婧忽見一中年男子拿着一根繩子要來勒她,並惡狠狠地說道:“你娘不要我活,我也不要你活!”文婧嚇得拔腿就跑;但雙腿好像被綁住一般怎麼也邁不開步子,嘴裏也發不出求救的聲音……經驗告訴她:自己又被魘住了。

於是,她拚命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帳頂,掙扎了好一陣子才使自己醒過來。但醒來時,她發現夢中的男子已變成一個藍色的發光體,正立在床前的五斗櫃旁朝她獰笑着……

“啊——”她大叫一聲。諸玉良從夢中驚醒,忙開燈問女兒怎麼啦。“我看見……一個發光的男人站在五斗櫃旁朝我笑。”文婧躲在媽媽的懷裏驚恐地說道。

“哦,寶貝!哪有什麼發光的男人?你做噩夢了吧?不怕不怕,媽媽摟着你睡哈!”諸玉良嘴上雖這麼說,但聽了女兒的話后心裏也不免毛骨悚然,彷彿一股陰氣瞬間鑽入了自己的毛細血管。

“幸虧保護神近在咫尺一喊就應,所以不管什麼魑魅魍魎我們終究是不怕的!婧婧這麼容易受驚嚇是因為缺少安全感,所以我千萬不能在女兒面前有怯懦的表現。”諸玉良這麼一想,就把女兒摟得更緊了。

……

第二天傍晚,文婧放學后回家,路過傳達室時被壽師傅攔住了。壽師傅告訴她:“裏面有許多人在吵架,你不要往大樓里去,就在這裏等你李叔叔,他去學校接你了。”

文婧好奇地問道:“壽伯伯!我媽媽在哪裏?李叔叔為什麼要去學校接我?”

壽師傅答道:“你媽媽現在被人堵在辦公室里出不來,我們已經派人去喊派出所的人了。”

文婧又問:“我媽媽為什麼被人堵在辦公室里?”

“是單位里的事,牽涉到你媽媽,村裏有一幫人就來尋她鬧事。唉——冤孽啊!”壽師傅嘆着氣說道。

按平時習慣,文婧放學後會先到媽媽的辦公室里,一邊吃零食一邊寫作業;等諸玉良下班后,母女倆就在食堂里吃了晚飯再回宿舍。但這天,文婧感覺有一股異樣的氣氛籠罩在自己的頭上。

一會兒,李凡急沖沖地趕來,見文婧已在傳達室里,便大大地鬆了口氣說道:“啊,婧婧回來就好!來,跟叔叔走!”說完,他牽着文婧的手走進辦公樓大院。

院裏果然有許多人在吵吵嚷嚷。他們見李凡來了,更是叫罵得起勁;但李凡像聾子一樣沒搭理他們,徑直走過憤怒的人群,將文婧帶到他的宿舍。

文婧看到幾個陌生男女正堵在諸玉良的辦公室門外,其中一個中年婦女還衣衫不整地癱坐在地上,顯出一副既疲憊不堪又悲痛絕望的模樣。而諸玉良的辦公室門緊閉着,文婧所熟識的辦公人員都站在這些陌生人身旁,好像在預防他們採取什麼過激行為。

稍頃,文婧看見那幾個彪型男子捶門嚷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們既然證據確鑿,那就拿出來給我們瞧瞧,躲着不見人恰恰說明你們理虧心虛!”

文婧從未見過這陣仗,便怯怯地問道:“李叔叔!我媽媽到底怎麼啦?”

李凡和顏悅色地囑咐道:“婧婧別怕!媽媽沒事的。你乖乖地在這裏寫作業,等下叔叔會把房門反鎖,不管外面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喊叫!好嗎?”

文婧懂事地點了點頭。

李凡說完就走出宿舍,並將房門反鎖了。文婧就趴在窗台上儘力地向媽媽的辦公室門口張望,哪裏還有什麼心思寫作業!

她突然看見一個男人像一個影子一樣飄到那位坐在地上的婦女身旁,嘀咕了一陣又離開了;那個影子男人又在人群里穿來穿去,甚至可以穿過人家的身體,好像在人群里傳播着什麼信息。

文婧定睛一看:這個影子男人不正是昨晚夢魘里要來勒她的男人嗎?她不禁想道:“外婆經常說人在身體不好的時候會見到鬼,難道我現在看到的這個男人是個鬼嗎?這個鬼為何說我媽媽要他活不成,他也不讓我活呢?”

(四)

見李凡下樓來,那個坐在地上的婦女好像攢足了氣力,突然發瘋似地趕過來打他抓他,並破口大罵道:“是你們這對姦夫蕩婦聯起手來害死了我老公,叫我們孤兒寡母今後怎麼活啊?還我老公的命來!還我老公的命來!嗚——”

“姦夫蕩婦?什麼是姦夫蕩婦?”文婧聽不懂那女人的罵語,只好胡亂猜着意思。

只見李凡抓住那婦女的兩隻手喊道:“你老公楊樂田的貪污事實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他等不到單位的處理就畏罪自殺了。我們萬萬沒有料到他會尋死,我們的調查都是秘密進行的,也沒有對他進行任何的刑訊逼供……對你的遭遇我們表示同情,但不是我們的責任你也休想栽贓陷害。你在這裏信口開河瘋瘋癲癲丟人現眼的樣子,恐怕也不是你老公願意看到的吧?”

那楊妻見雙手動彈不得,便雙腳亂踢一氣,完全處於發癲的狀態。李凡甩開她的雙手,她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於是,她拍着雙腿嚎哭起來:“罪過啊!樂田你死得好冤啊!這個姓諸的女人是個害人精啊!你在物資公司里害人害得還不夠嗎?你為啥要到牌頭來害人啊!你這個姓諸的臭婊子啊!你軋姘頭就軋姘頭好了,你為啥要來害人啊?嗚——”

……

院子裏正亂成一鍋粥時,派出所的人來了。那幫人見三四名穿着雪白制服的民警前來解決糾紛,一下子便老實了許多,楊妻也停止了哭鬧。

為首的警察同李凡聊了幾句后,就與李凡、楊妻及其指派的一名男子一同進了諸玉良的辦公室。

文婧一直緊盯着媽媽的辦公室門,發現那個叫“楊樂田”的鬼也從門縫裏鑽了進去。

約摸過了個把小時,四五個人從諸玉良的辦公室里出來了。那楊妻此時淚痕已干,且面露滿意之色,和大伙兒說了幾句話后,人群便散了。

稍大后,文靜才曉得那次風波的前因後果:楊樂田本是牌頭供銷社布店的一名櫃組長。他因為多次短顧客的布料被人舉報,有貪污嫌疑。諸玉良在李凡的授意下開始查他,還真查出了不少貓膩。正當單位要找楊談話時,沒想到這主兒自己先亂了陣腳,半夜三更一時想不開,找根繩子就弔死在布店的樓上倉庫內。

於是,楊的家屬和族人遷怒於諸玉良和李凡,便上演了那幕上門討命的鬧劇。后在派出所的協調下,牌頭供銷社本着人道精神出發,沒有對楊的貪污事實進行處理,還給楊妻發放了一筆撫恤金。

那日,天色已暗,華燈初上,李凡送走派出所的人後,便陪着諸玉良母女來到食堂吃晚飯。負責食堂管理的臨時工邊嫂還留着三人的飯菜,便熱了給他們吃。李凡叫她再加炒一盤雞蛋,說是給諸玉良母女壓壓驚。

諸玉良帶着劫後餘生的恐懼和疲憊以及被羞辱后無力反擊的憤怒,面對飯菜實在難以下咽。“這些人怎麼什麼亂話都敢罵?難道天下沒王法了嗎?我要不是看在她剛死了老公的份上,我都想跟她拼了!”她憤憤地說道。

“哎,犯不着跟這些人一般見識,犯不着跟他們慪氣的!越是到基層,你越是可以見識到各色人等。你要是生人家的氣,非被氣死不可。”李凡以一位過來人的身份勸慰着諸玉良。

“我本以為會計是和數字打交道的單純工作,一是一二是二,只要把賬算清楚了,哪裏會有什麼是非?沒想到,還招來這麼多人的圍攻和辱罵!老楊也真是,人的命難道這麼不值錢?有什麼不能說清楚的,犯得着尋死嗎?”

“唉——任何工作只要觸及人的利益就會有是非啊!社會就是這麼複雜,人心就是這麼難測,誰知道當事人心裏是怎麼想的?不過,事情已經解決,你也別多想啦!咱們能做的就是對得起天地良心。”

文婧邊扒飯邊聽着大人們的聊天,本想問“姦夫蕩婦”“軋姘頭”是什麼意思”,但看到媽媽滿臉的憤怒和委屈,便不敢多問。

但她知道這些詞兒肯定不是什麼好詞兒,否則媽媽就不會那麼生氣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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