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寡不敵眾 興華呼眾驅狼
如果說孝義莊的冬天是一幅黑白山水畫,那麼孝義莊的夏天就是一幅七彩油畫。在這幅油畫裏,每個人都感到火辣辣油膩膩的,恨不得變成一條魚兒泡在清涼的塘水裏,或變成一隻鳥兒躲在濃密的樹蔭下。
夏夜酷熱難耐時,諸家的兄弟姐妹們喝過綠豆稀飯、吃過西瓜或看過部隊播放的露天電影后,便把床搬到屋外並支起蚊帳。他們躲在蚊帳里,或打着手電筒看同學間秘密相傳的違禁小說,或調頻收聽時斷時續的美國之音,或竊竊私語關於青春期的話題……看累了聽累了聊累了,他們就在百蟲的交響樂中,在午夜的縷縷輕風中做着各種有關自身前程的美夢。而巴力和牠的兒女們則整夜守護着主人們,一有風吹草動便集體吠叫報警。
文婧早上醒來時,發現陽光已透過帳紗照在自己的身上,前胸後背的成片痱子又開始躁癢起來。外公外婆舅舅姨娘們不知何時已起床,正在各忙各的……那種偶爾不按常規的生活方式對小孩子來說是異常新鮮刺激的,文婧真心希望自己每晚都可以睡在露天裏。
只要諸志慧、諸志誠不上學,兄弟倆在家的主要任務就是干各種體力活,諸如挑水挑糞、施肥澆地等等。諸家的自留地離新屋不遠,地旁有口小小的池塘。雖然池塘面積只有巴掌點兒大,但塘水異常清澈,塘里的小魚小蝦游弋在水草間清晰可見。在蘇南的村落里像這種小池塘比比皆是,所以這口池塘似乎歸諸家專用,日常洗滌用水、飲用水和菜地用水全取於此。
夏天用水量大,諸家的那隻大水缸幾乎天天見底。當諸志慧和諸志誠的肩膀還稍微稚嫩點兒時,兄弟倆便用一根扁擔和一隻大木桶去抬水;等他們都長大成翩翩少年了,兩人便每天輪流着挑水。那溢着河草清香的塘水被倒進水缸后,許桂英立即扔進一塊明礬,然後掄起一根粗長的木棒按順時針方向攪拌一會兒;等漩渦停止,水被澄清后便可用來淘米洗菜煮飯了。
文婧喜歡吃外婆做的各種有着特別香味的飯食。譬如,用柴火和大鐵鍋燒出來的青菜飯香氣撲鼻,再趁熱拌上一調羹豬油,更是饞得文婧的小肚子嘰里咕嚕;粘在鍋底的鍋巴只要用一小把柴火稍微加熱一下,鏟起后便是最香脆的零食;用韭菜、雞蛋和麻油作餡包的餃子,文婧每回都要吃得動彈不得;出了蟲子的麵粉也不會被丟棄餵豬,而是被炒熟了用玻璃瓶裝起來,等要吃的時候放點兒白糖,再用開水一泡就是香噴噴的小點心……的確,在許桂英手裏從來沒有被浪費掉的東西,哪怕是瓜皮菜蒂都會變成可口小菜。
和許桂英的辛勞勤儉相比,諸興華似乎更明白人生在世及時行樂的哲理。他每月幾十元工資,除了一小部分交給妻子作為家用外,大部分都用在了他自身的愛好上。他的最大愛好是抽煙喝酒。文婧記得,外婆家客廳里有個角落是專門用來給外公放洋河大麴酒瓶的。等酒瓶攢多了,外婆就用一隻大菜籃子盛着去賣掉。外公的香煙殼是文婧的心愛之物,什麼“大前門”“飛馬”“五一”等牌子的香煙殼,都是她喜歡收藏的珍品。每當文遠方、諸玉良夫妻倆過年回孝義莊時,文婧都要展覽一大包香煙紙,讓爸爸媽媽欣賞一下。
諸興華交給許桂英的那一小部分工資,自然不夠用來養育四五個每天都在長個子的兒女。許桂英知道抱怨丈夫是懦弱的表現,也是無用的舉措,只好化不滿和委屈為智慧和力氣。她日日在地里、豬圈裏、雞窩裏、樹林裏開闢着全家的食物來源。有一陣子,她還和當地村民一起上山敲石子,以換幾個錢補貼家用。另外,諸玉良也會從諸暨時不時寄來一些糧票、布票、鈔票或緊俏食品,盡她最大的努力幫襯着娘家。
由於許桂英母牛護犢般地為兒女們找到了充足的食源,諸家的兄弟姐妹們一個比一個長得人高馬大;加上諸興華、許桂英夫婦的美貌基因,諸家兄弟姐妹的“好看”在孝義莊是眾所周知並令人嘖嘖稱羨的。
當然遇到口糧緊缺的年份,諸家也不得不採取一些特別手段。這些特別手段包括對巴力實施計劃生育。計劃生育措施是簡單而殘暴的,就是把小巴力們丟進功勞壩活活淹死。功勞壩是一條緊靠孝義莊部隊師部的護軍河。有一次,諸志慧、諸志誠趁巴力不在家時,偷偷抱着兩隻小狗崽去功勞壩。沒想到巴力回家后發現牠的崽崽們不見了,便循着氣味趕到了功勞壩。
“巴力”這個名字還是諸志慧給取的。諸志慧上小學時,一條小黑母狗來到他家,那時大家叫牠“黑豹”。諸志慧上初中后,特別喜歡在廢品站里淘新奇的書看。一天,他撿到一本外國小說后如獲至寶,看得廢寢忘食。書中的男主人翁“巴力”英勇神武、智慧超群,使諸志慧佩服得五體投地。據說“巴力”是太陽神、王者的意思,是古代閃米特人所信奉的豐饒之神和自然之神。諸志慧希望黑豹也給諸家帶來豐饒的生活,就把“黑豹”改成了“巴力”。
巴力的皮毛烏黑油亮,通體沒有一根雜毛。牠平時既恭順馴服又驍勇善戰——見了自家人以及經常來的客人,牠總是遠遠地迎上前去搖尾示好;見了陌生人牠就狂吠不止,但只要主人一聲斷喝,就立即止吠走開。在文婧的記憶里,這條極通人性的母狗總是用一種深情的眼光注視着她,並且她走到哪裏牠就跟到哪裏。可以說,巴力是文婧孤獨童年時代最貼心的朋友。
現在,巴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牠的兩隻小狗崽在水中掙扎、哀叫直至沉沒……牠在岸上焦急地來回走着,“嗚嗚”地哭着,那恭敬而謙卑的眼神里分明流露出一種悲哀和絕望。文婧用小手抹掉巴力眼中流出的液體,並把小臉蛋貼在牠的頭顱上,也陪着牠淌眼淚……那天,文婧跟着兩位舅舅回家時,巴力破天荒地沒有立即跟着主人們回來。牠像一座雕像那樣一直端坐着在功勞壩河岸上,目光久久盯着水面若有所思。
遇到口糧緊缺的年份,看家護院的狗狗們也逃脫不了被宰殺食啖的命運。也是在一個炙熱的午後,文婧又親眼目睹了一次生命慘遭屠戮的血腥場面。
諸家那隻叫“小花”的大狗長得高大雄壯,牠的尾巴原本有一截是白色的。據說白色的狗尾會給主家帶來厄運,所以牠的尾巴被剁成了一個球形。這隻狗生下來就註定是個杯具。某一天,牠因為咬傷了一個路過諸家門口去割豬草的村民孩子,正好被諸志慧、諸志誠找到一條判死罪的理由。他們先給小花套上一個繩套,然後把牠弔死在一棵樹上。小花被殺之前其實是有預感的,牠一直躲避着抗拒着那隻繩套。但出於對主人的忠誠和信任,最後牠還是甘願被套上了繩套。
小花被放光血后,諸志誠用自行車打氣筒給牠打氣。氣嘴插進傷口的皮下,一下接一下地打,小花的屍體很快膨脹起來;然後牠被滾燙的開水褪光了毛,變得泥雕蠟塑般鋥明瓦亮,而嘴巴保持着臨死的愕然。接着小花被鐵鉤高高吊起,被開膛破肚,被大卸八塊……
不久,一貫文靜內向的諸志慧在學校里竟因和同學們鬥雞而把左腳骨摔成了骨折;而諸志誠在打籃球時,他高高的鼻樑竟被一個迅猛飛來的籃球砸成了骨折……誰能說這不是屠殺生靈的報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