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解語花零落
楊昭月姍姍來遲,當跑至廣場看到母親的屍身時她幾乎嗚嚎着就要衝了出去,有人及時出現將她架至無人注意的角落裝上了一輛馬車,來至一處廢棄小院,她哭花着臉看那座上之人,“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救母親?她和你夫妻結髮二十多年,你現在心裏眼裏就只有你的兵你的權,全沒有夫妻情分了嗎?那你為什麼不讓他們把我和大哥他們也殺了,我們身上也有公西家的血!”
楊櫟摘下斗篷,一耳光將她打翻在地,“你母親四處生事,我早就已經護她不得,如今她若不死,死的將會是你是我和你大哥二哥!月兒,你給我記着,父親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們兄妹!”
他將心愛的女兒抱在懷裏,“你要學會堅強,學會收斂,學會怎麼將皇上控制在手中,我知道那個姓馬的丫頭一定不會是你的對手,你一定要想辦法坐上皇后之位,那樣父親的手中才會有足夠的讓籌碼為你母親報仇!”
公西一族被宇文錚於瀧州在萬人矚目下處死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天下,他在事後才上表朝廷公西越當年之所為,原氏族人為其雷霆血腥手段所駭,人人自危,連一向精明的崇寧王也學會了夾起尾巴做人。
時年夏,忝盧大軍南下侵犯東乾,兩軍惡戰北境照藍關,東乾軍隊後防失守,糧草被燒,在孤立無援的境況下,靖北將軍獨孤戩孤軍深入北境與敵惡戰,三日三夜勁竭而亡,其靈柩由其妻寧國夫人衛氏護送回鄉,玉寒感其忠義,特追贈為太子太保、一等忠勇公,並恩旨其墳塋陪附玉策偲陵。
聞訊獨孤戩戰死的消息的時候,玉子衿正在陪宇文錚前往北境視察的路上,她面無表情用棉布擦拭着手中的銀劍,眼中卻露出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滄桑,她初學劍術時用的便是這把劍,是獨孤大哥給她挑的那時母親不讓她整日舞刀弄劍,師傅又忙得緊沒空教她,便只有獨孤大哥過府時總會想着偷溜到楓林閣指點她一二,儘管她知道他的真實目的是想去她那裏偶遇姐姐那時他們都還很小,那時的時光是多麼無憂,可是隨着他們漸漸長大,這個亂世將他們帶進了歷史的洪流,他們就再也沒有小時候那種單純的快樂了。現在,時光匆匆早已帶走了年少的許多人,一閉眼就是一輩子。
父親,大哥,大姐,璧桓哥哥,獨孤大哥,倚風,沐兒他們都早早地舍她而去了另一個世界,下一個離開的會是誰呢?
“如今他的身子已是難享永壽”她一閉眼睛這句話就闖進了腦海里,一時雙手顫抖為劍鋒割傷,她緊張地拿起手帕擦拭,“不會是他不會是他不許胡思亂想!”
宇文錚上來馬車,莫名其妙道:“你在念叨什麼呢?什麼胡思亂想?”
玉子衿搖搖頭,失意笑了笑,“沒什麼,只是剛才夢魘了。”
宇文錚的目光停在她受傷的手指上,也沒多問,拿出抽屜中的藥膏細心為她上起葯來,玉子衿定睛看着他專註的神情,獃獃問:“阿錚,不要比我先死好不好?”
宇文錚手上的動作稍僵,笑問:“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什麼死不死的?”
玉子衿不依了,伸手掛在了他的脖頸上,“我不管,你就是不許比我先死!”
“好好好,不比你先死,”宇文錚無可奈何地捏捏她這些日子肉了不少的臉,“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前兒是誰嚷嚷着要等麟兒成婚生子抱孫子,這兒媳婦兒還沒找落呢,今天就跟我扯出這麼一篇生死大論,我沒戰死沙場,倒先讓你個祖宗給我折騰死了!”
玉子衿冷哼一聲,歪在他懷裏,“當初是你自己非我不娶的,怎麼著你都得認了!”
“是是是,我認了!這輩子都認了”宇文錚將她抱在懷裏,低眸處眼角溫柔,帶出一滴水光。
傻子,天若眷顧,我怎會願先你而去?
獨孤戩戰死後,東乾與忝盧戰亂不已,靈陰公主駙馬、靖南將軍獨孤珺聞兄長戰死,一力上書玉寒請戰北境為兄報仇,玉寒准之,立下旨獨孤珺率三千精銳趕赴北境。
玉子衿一行人行至叢寧山,正欲山洪阻路,正繞道照藍關外取道西北前往掖北城,兩方人馬正與獨孤珺的大軍隔山川而行。
這日正行軍出山谷的西原軍忽然接到探子來報,獨孤珺大軍在叢寧山東麓遭埋伏在半路的忝盧數萬大軍伏擊,損失慘重,獨孤珺帶兵回撤,卻被逼至叢林山谷,已被忝盧大軍死死圍困。
玉子衿聽到稟報,驀然驚魂色變,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不會放過獨孤家!
她一把掀開車簾,問:“靈陰公主與靖南將軍扶起情深,這次可曾隨軍?”
“啟稟王妃,靈陰公主此次也在軍中!”
這一句話令玉子衿徹底陷入絕望,她跳下車,二話不說奪了一個騎兵的坐騎就跑,宇文錚雙腿一夾馬腹,立馬帶兵追了上去。
行了半日才趕上東乾兵馬的形成,一路走來屍山遍野,惡臭熏人,她尋了許久都沒有找到獨孤珺的主力所在。
“報!”士兵急沖沖騎馬而來報道:“王爺,王妃,我等尋至斷崖,找到了靖南將軍夫婦所在,靖南將軍兵敗自刎,靈陰公主亦隨夫自殺!”
“你說什麼?”玉子衿身子一軟靠在了宇文錚身上,她不敢相信地顫抖着雙腿向前跑去,“四妹,洺兒”
獨孤珺已經奄奄一息,他撫摸着妻子的臉頰咧唇一笑,已經提不起了說話的力氣。早在長兄獨孤戩折戟大漠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所以明知北境是劫,他也還是來了,唯一不甘的是卻禍累了姿洺。
他緊抓着妻子雙手,七尺男兒眼角有淚滑落,氣力極虛地只留下了一句“來世還為夫妻”,便已經撒手而去。
玉姿洺靜靜抱着他的屍身,一把匕首已經插入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她神態靜謐地感受着身體裏的溫柔溫熱在逐漸散去,彷彿是一個嫻靜的妻子在任由丈夫躺在她的懷中安睡。
十五歲,父親指婚,母親高興地告訴她,獨孤大將軍手握重權,深得父親信賴,次子雖不得襲爵,卻也前途不可限量,可保她一生富貴無憂。
她當時笑笑不語,陪着母親一起高興,除了陪她一起開心,她也確實做不了別的什麼。
母親長相雖美,卻性子冷淡少言寡語,除了美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耀眼之處,出身在貴女盈門的寧襄王府更不值一提,伺候父親二十年,就只有她一個女兒。
小時候,看着王妃子嗣頻添得父親疼寵,夏侯夫人和董夫人因為兒子爭氣頗得父親眷顧,母親總會抱着她嘆息,嘆息她不是一個男孩兒。
她聽到每每總會不樂意的說:“兒子有什麼好?六哥整日只會氣得王妃頭疼,七弟連胭脂都給夏侯夫人抹不勻,還是洺兒好,從不會惹母親生氣,還會給母親畫眉添妝!”
母親聽到總會安慰一笑,夏侯夫人也說,最羨慕的就是母親有她這麼個女兒。
羨慕人的話也是安慰人的話,夏侯夫人很聰明。
從小兄弟姐妹們都很羨慕她的無憂無慮,說她是寧襄王府的甜果果,每日都能笑得那般開心,她當然是要開心的,她若不開心,又有誰來寬慰半生失意的母親。
幸好父親雖不寵愛母親,卻對每個子女都一視同仁,婚嫁聘娶必選放心的上上人家,獨孤珺是什麼樣子的人她並不知道,可是這門親事母親喜歡,她便喜歡。
至於對未來夫君的期待,她捫心自問是有期待的,她也是怕母親的開心會變成空歡喜的,更怕自己會像三姐一樣,失意度日。
所以三哥將她送嫁到檁州的時候,整整半個月,她的心幾乎是一直懸在了半空中。
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得到那般從未想像過的的幸福
新婚夜,昏羅帳,那夜是她第一次見到那個勇武少年,他有些僵硬的手腳挑開紅蓋頭的時候怔怔望她,她才發現獨孤大將軍長得那般虎虎生威八面威風,這個獨孤珺和他可真是一點也不像,不過也幸好是不像。
她開始有些竊喜。
那人看着她的笑容失了神,良久才一臉笑意地溫和問她:“你是不是在笑原來我和父親長得一點也不像,沒有你想像中的虎背熊腰?”
“你怎麼知道?”她一時不慎說脫了嘴。
他卻只是無奈一笑,並未介懷。
後來
蓮湖戲魚,碧雲山行,菀塘楓葉如火,安北江雪茫茫
他總能在軍務百忙中抽出時間陪她去看她想看的風景,只要她一個眼神他總能看出她想要什麼,人世男女紛紛擾擾,月老在牽錯了那麼多條線的情況下還能把她想要的良人一次就送到了她的眼前,這數年陪伴,人世幸福,她嘗了個飽,縱使天不眷顧,要早早地收了她去,其實也無憾了。
“四妹,四妹”玉子衿急匆匆跑來,看到玉姿洺二人的情況,她心底一涼癱坐在地。
玉姿洺無力地移動着眼睛,“二姐,二姐,真的是你?”她伸手抓住她的衣袖,“真的是你嗎?二姐,我就知道你沒有死,你那麼神通廣大肯定是跑去了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找清閑去了,你沒有死真好。”
“對,洺兒,我沒有死,你也要好好的聽到沒有,好好堅持住,二姐這就給你叫大夫,我們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你聽到沒有。”玉子衿痛惜地摸着她的小腹,染了一手鮮血,她一時哽咽說不出話來。
玉姿洺臉色蒼白得已經沒有了血色,她用力地搖搖頭,低頭看着小腹,“二姐,我已經不中用了,你知道嗎?這是我和阿珺的第三個孩子,他一直都很想要個女孩兒,可我對不起他,更對不起肚子裏的孩子,明明有了她,卻沒有能力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看看這裏的碧海藍天。我曾經想過,我一定要生一個女兒,和阿珺把她寵大,讓她任性自我地活着,不需要隨時帶起面具笑臉迎人,我想讓她自己挑選自己喜歡的男子,看他們成親,看他們兒女成群,然後我們老了,阿珺可以辭官遠離戰場,我們可以遊走四方去過我們自己想過的生活,沒有朝堂,沒有戰爭,沒有你爭我奪,沒有爾虞我詐,可到頭來這一切竟全都是痴夢,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不會的,洺兒,會有那一天的,會有那一天的!”玉子衿抱着她大聲哭泣。
玉姿洺漸漸闔目,一次說了那麼多話早已用盡了她最後的力氣,她聲音虛浮道:“源兒,灃兒,不知道他們在家好不好,這一次幸虧他們都沒有跟啦,北境險惡,若是他們出了什麼差錯可怎麼好?他們還那麼小,還有很多的時光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對了,我還給他們做了新衣服,可惜他們,沒有機會穿到了二姐,我好想回去看看他們好想二哥為什麼要一直忌憚獨孤家曾效忠大哥呢?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肯放過我們”
聲音如珠斷,斯人已逝去。
玉子衿緊抱着玉姿洺的身子嚎啕大哭,她使勁搖晃着她,她卻緊緊地閉上了眼睛,雙手一直在抱着獨孤珺,可人卻永遠也得不到了她的回應。
東乾天緯二年,靖南將軍獨孤珺戰死北境,靈陰公主殉之,夫妻二人靈柩被護送回顯陽,附葬玉策偲陵。
玉寒特下旨封獨孤珺與靈陰公主膝下所生二子獨孤源與獨孤灃為郡公,因二人年紀尚幼,特送寧國夫人衛碧膝下教養。
東乾玉氏立國不足兩年,竟已亡了三位公主、四個外婿,貶黜了一位公主,刀劍之利不止用在外人之身,更用在血肉之親身上,後世史家每每提及總要扼腕嘆息不已,歷朝歷代多亡於暴政,玉氏之暴政,在立國之初血親之身就早顯端倪了。
新朝立國后,曾有人寫歌謠一首欲取悅定乾帝,內容如下:
金光起,照玉門。
岱東起蒼鷹,亂世武威揚。
落魄仍娶明門女,富貴嬌娥美滿堂,生得一門兒女世無雙。
錦繡玉滿園,富貴綿又長,羨煞旁人磨妒腸。
奈何寒門子孫旺,兄弟同耕養口糧,高門後嗣廣,卻把禍來藏。
世皆道玉家男兒掙名利,滿門俊傲才,珠圍翠繞在館敞,卻不提同室操戈無情鬩於牆。
明的袖手拂衣去,行身在四方;昏的深貪權利慾,凄涼收后場。
世皆道玉家女兒嫁金門,一身皆榮華,出遊入閣明玉光,到頭來良人陳血兄弟名利場。
好的夫妻共黃泉,來世約相將;壞的天人永相隔,半生傷斷腸。
起浮來與去,掩於一紙殤。
幸得神武早晏駕,莫聽得兒孫亂鬨哄於他人戲謠上!
此歌謠專諷玉氏之禍在兄弟相爭骨肉相殘之亂,寫歌謠者以為定乾帝必深憎玉氏,獻此歌謠必會得定乾帝青眼賞識,哪知定乾帝讀之勃然大怒,斥曰:“神武雄偉之才,子女之輩皆為龍鳳,爾何等類?竟寫此俗語俚詞妄擊之?”
話畢定乾帝立刻下旨,將那寫作歌謠之人遠遠流放了三千里,永不錄用!
至那,無敢在其前敢譏玉氏者!
東乾邊境忝盧動亂,金蘭也蓄勢待發,金蘭大王顫顫巍巍活到了現在還沒歸西,他的數個兒子爭位大戰也愈演愈烈,赫魯奇數次在宇文錚手上栽了跟頭,懷恨在心,一直主戰,他的爭位大敵金蘭太子云闥想當然則站在了他的對立面,一直主和。
不過近幾年金蘭大王年事愈高,疑心病也愈重,對太子云闥的信任大不如前,政事多賴赫魯奇,若赫魯奇一味主戰西原,難保有一日金蘭大王不會聾啞昏聵聽了他的意見興兵來犯,西原當前重要之事便是加築邊防。
北境的風入夏后也是涼的,玉子衿一身男裝攏着披風,站在城樓上眺望北塞雪原,那一片冰雪晶瑩的世界。自那日目睹玉姿洺和獨孤珺離世后,她一直神色凄愴很少說話,沒事便會站在這城牆一角吹着涼風眺望北塞雪原。
原氏立國之初,南有列國虎視眈眈,北有雪塞王庭狼目環視,太祖建元年間,擎北侯秦緘率二十萬大軍入北境與雪塞王庭烈馬騎兵殊死一戰,此役原朝二十萬大軍幾無人還,卻幾乎殲滅了雪塞王庭的驍勇騎兵,攻入了雪塞王庭,王室幾被屠殺滅亡,雪塞王庭也因此役滅國瓦解,其下控制的大小部族支離分裂,逐漸形成了現在分裂互爭的蠻族各部。
一將功成萬骨枯那立下不世功勛的將軍卻沒有回朝接受萬人朝賀,他在那場戰役后徹底地在史書上消弭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