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訪問(1978-1980)(6)
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難燃溺后灰。
對症亦知須葯換,出新何術得陳推。
不圖剩長支離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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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一行結束耶魯訪問后,乃北上麻州劍橋訪哈佛大學,時在4月底。訪哈佛后乃徑赴中西部訪問芝加哥大學。在芝加哥旅次,《圍城》英譯本已殺青,即將問世,譯者茅國權寫完《導言》中有關錢氏生平部分,印第安那大學出版社為慎重起見,特遣人赴芝城晤錢鍾書請予過目。訪芝加哥后,代表團全體人馬即直飛西部第一大城——洛杉磯。
代表團抵洛杉磯后,宿MarinaCityClub。錢鍾書於5月6日在百忙中用旅舍便箋寫了一封英文信給夏志清說快要返國了,道一聲珍重(Good-bye),然後即赴北加州三藩市。三藩市是一個大碼頭,因為鄰近有兩所名校:即在柏克萊的加州大學及在PaloAlto的史丹福大學。錢鍾書於5月9日訪加大,在柏克萊座談會上表演了他的辯才、博學及過目不忘的拿手好戲。5月10日訪斯坦福,他坦率直言(outspeak),日後引起了一點爭議(controversy)。今先講加大(本地人及師生均稱加大為UC)。錢鍾書在加大像在哥大一樣是座談會,時間是5月9日下午2時,地點在加大東方語文系接待室,出席的人不多,不到十人,全是加大師生[28]。因為出席的人裏面有一位名叫VickyCass女士專門研究《金瓶梅》,正在寫博士論文。正如錢氏在哥大座談會碰到一位研究《平妖傳》的女生一樣,想有所請教錢鍾書,聽聽他對《金瓶梅》的意見,錢氏即用英語說:“《金瓶梅》是寫實主義極好的一部著作,紅樓夢從這本書里得到的好處很多。儘管如此,在中國的知識分子間,《金瓶梅》並不是一本盡人可以公開討論的書,所以我聽說美國有位女教席在講授《金瓶梅》這本書時,嚇了一跳。因為是**,床笫間穢膩之事,她怎樣教?”[29]
水晶(加大比較文學的研究生)是研究《肉蒲團》的,於是從《金瓶梅》這部**談到另一部**《肉蒲團》來。水晶問錢鍾書對這部書的看法。他說,《肉蒲團》寫得最成功的地方是文字簡潔流暢,一洗春宮小說(eroticnovels)的凡俗與累贅。同時也寫得非常雋永風趣(witty),自有其嚴肅的一面,是應該可以當作嚴肅小說來看待的[30]。而後錢鍾書從《金瓶梅》的寫實主義講到一般作家所常犯的“時代錯誤症”(anachronism),像在《金瓶梅》第三十三回里的諺語“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灣”,《金瓶梅》的故事發生在北宋,在那時只有東京(開封)、西京;而無南京、北京之分。但是碰到專門以nit-picking(雞蛋裏挑骨頭)的小儒,就會大作文章來挑剔作者的不是。錢鍾書乃一面說著,一面在一紙便箋上寫了“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灣”的字樣給大家看,此乃作家“時代錯誤症”的例證。他接著說,有三十多年沒有碰《金瓶梅》了,但是他引證這兩句諺語時,恍如他昨晚閱過似的。水晶說:“這大概是錢鍾書先生最大的能耐之一,就是讀書過目不忘,若有神助,西洋人所謂‘照相術的記憶力’是也。”[31]後來錢鍾書又談了一些其他小說里的“時代錯誤症”,他說像《鏡花緣》清朝乾嘉時代的人,狀擬唐高宗時代的事,林之洋怎會戴近視眼鏡?還有《西遊記》這樣好的一本書,在第十四回里袁守誠賣卜鋪、列王維畫,唐太宗時反而有了唐玄宗時人的畫?錢鍾書認為對這些事不必太認真,否則真是殺風景了[32]。正在這時,加大白之教授插嘴說像這種“時代錯誤症”,作者有時明知故犯。譬如《牡丹亭》三十三出《秘議》,石姑對柳夢梅說:“大明律開棺見屍,不分首從皆斬哩。你宋書生是見不着皇明律……”,誰知白之剛念到這裏,錢鍾書即將下文“不比尋常穿籬挖壁……”咿咿呀呀背下去了,這種驚人的記憶,水晶說只有借用《圍城》裏孫柔嘉的句子,差可比擬聽者的驚訝:“驚奇的眼睛(此地應改作嘴巴)張得像吉沃吐(Giotto)畫的○一樣圓。”[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