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孤獨行走(2)
還好,司機是一個一心只顧掙錢的傢伙,只開車不說話。
紅房子醫院是陳菲娜出生的醫院。連陳菲娜自己也奇怪怎麼對司機衝口而出的是這樣一個目的地。這麼早門診還沒有開,就是門診開了,她有勇氣去看醫生,解決掉自己的那個麻煩嗎?陳菲娜一個戰慄,全身依然處於一種麻木狀態。馬路上空蕩蕩的,車開得很快,車中開着熱空調,暖洋洋的很舒服。陳菲娜昏沉沉的,竟有了一些睡意。朦朧中,只聽得司機說:到了。
出租停在了紅房子醫院門口。
門診大樓前靜悄悄的。住院處的路口,稀稀落落有了來往的人。陳菲娜呆立了片刻,不敢作更久的逗留,老城區的人起來早,醫院門口的綠地上,已經有了早鍛練的老人。在空無一人的門診大樓前滯留,似乎很引人注目。陳菲娜又叫了一輛出租,目的地是“浦江飯店”。
天漸漸發亮,但只是小小的一角,更闊大的天空還是黎明前的那種暗沉沉的黑。
陳菲娜一個人在外白渡橋上走來走去,已經走了幾個來回。她被一種恐懼深深攫住了。如果就此跳下去,所有的痛苦還有麻煩不是都了結了嗎?在她的秘密暴露之前,在真相揭開之前,她就從這個世界消失,那麼所有的人不是都還保存着對她的好印象嗎?那是個多麼可怕的真相呀?她才十五歲,就有了這樣不恥的男女之事,還會有一個孩子!那個死的念頭一經產生便揮之不去。陳菲娜從橋上往下面看去,黃浦江的水黑沉沉一片。橋離水面的距離事實上很遠。她俯視着黑黢黢的水面,心一陣猛烈狂跳。沒有勇氣,沒有這個膽子。往下跳去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啊!太可怕了!陳菲娜靠在橋欄上抱緊了身子,突然慶幸自己還活着。陳菲娜離開了外白渡橋,繼續朝外灘防汛牆那兒走去。長長的一排水泥防汛牆空無一人。陳菲娜走一段再靠牆倚立一會。水仍然是黑黑的,比起橋下面的,江中央的水流顯得更湍急一些,一層層黑黑的水花捲起,沖向防汛牆牆根,碎掉。然後,又一波水花捲起來,再沖向牆根。沿牆根的水面很臟,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中,仍能看到各種漂浮物在水面上搖擺。陳菲娜的手靠在防汛牆上,她又一次想:如果從這裏跳下去,是否比在橋上容易些?她試着將手臂在堤壩上撐起,但手不住地發抖,根本沒有力氣。一陣恐懼感又深深地向她襲來。那個攀爬的動作,那片骯髒的水面。死也是一件並不容易的事啊。
城市的一切在晨曦中露出好看的輪廓。各種聲音在靜謐中漸漸響起,越來越清晰。鳥的,駁船的,汽車的……經過了沉睡的黑夜之後,一切生命在漸漸蘇醒過來,要不了多久,一切又像平日一樣運轉起來。“李錦記”的廣告霓虹燈在馬路上空高高聳立着,閃着耀眼的紅光。這是陳菲娜喜歡的一個辣醬牌子。胃口不好的時候,沾一點“李錦記”蒜蓉辣椒醬,就會精神一振。活着,還是多麼好啊!陳菲娜突然湧出了眼淚。哪怕是一瓶辣醬都會讓人那樣留戀啊。路上騎自行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大概是些上早班的工人們。白天會使一切都顯得健康與正常。想到白天,陳菲娜突然覺得有些希望。是那些正常地進行着日常生活的人們的正常節奏帶給了陳菲娜對於自己的一份希望。
陳菲娜從防汛堤上走下來,突然一個男人推着自行車跟在了她後面。“姑娘,你有什麼心事啊?”陳菲娜嚇了一跳,她沒有回頭去理睬。“我看你一個人在那裏站了一會兒了,挺擔心的。你別想不開啊!”陳菲娜的腳步放慢了一些,大概這給了男人繼續追問的勇氣。“姑娘,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用害怕。你有什麼心事可以跟我談談嗎?也許我能夠幫助你的。”陳菲娜的腳步更慢了一些。推自行車的男人就走到了她面前。這是一個中等個子的中年男人,穿戴齊整,臉上的神情似乎頗為誠懇。陳菲娜仍然沒有理他,繼續往林**走。男人一直在她身後跟着。“看,這是我的工作證。我不是壞人,你放心。我就在這附近的研究所工作。”男人說著,真的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了工作證。陳菲娜沒有看他的工作證。她緊張的情緒稍稍放鬆了些。“你看,這裏可以坐下來,你有什麼苦悶可以說一說,女孩子這樣在外面很危險的。”男人指着大樹下的石頭凳子勸她。陳菲娜心裏一熱,滿腔的絕望向外涌着,也似乎想尋覓某種突破口。她被恐懼與孤獨折磨得快要窒息了。“也許這的確是個好人。要不要跟他談談呢?反正他是個陌生人。”陳菲娜朝男人看了一眼,仍然沒有決定。“你不用害怕。”男人安慰道。陳菲娜仍然沒有吭聲。林**沒有人,只有他們兩個人。朝前面看去,筆直的馬路上除了呼嘯而過的自行車,也是空無一人。陳菲娜突然有些害怕。“還是不理他好。”她繼續向前走。男人竟仍然沒有放棄,一直推車跟着她。陳菲娜想起在電影院退電影票給她把她害慘了的,也是一個中年男人,心咚咚狂跳起來。眼下的這個男人想幹什麼?他竟是這樣好耐心,一直緊追不放,他怕也是個壞人吧?陳菲娜加快了腳步,急匆匆穿越馬路,走到了廣東路口,再回頭一望,只見那個中年男人正緩緩地騎上車。他沒有跟着她過馬路。
廣東路比起外灘中山東一路的寬闊來要窄得多。而且有了幾個行人。窄窄的街道、比鄰的店鋪使陳菲娜剛才繃緊了的神經終於松馳了下來。有人有店有安全的氣息,那是多麼好啊!陳菲娜走進了一家已經開門營業的點心店,坐了下來。陳菲娜要了油條豆漿。想想剛才的那一幕,她還是心有餘悸。如果那個男人是個壞人,她面臨的又是多麼危險的局面啊!想叫喊都沒人會聽到。她為自己穿越馬路奔到廣東路的決斷而慶幸。她彷彿又一次從死亡中逃離出來。正常地活着是多麼好啊!就像她為自己放棄了從外白渡橋往下跳而慶幸一樣。油條豆漿她很快就吃完了。很久以來她似乎都沒有吃過這樣美味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