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個棉球
陳茉終於想通了關節所在,難怪主任會生氣,換作是她,她也炸毛。
其實問題在於,她沒有按照臨床無菌操作要求進行操作。
醫院是一門嚴肅的科學,臨床第一要點就是無菌!
這是她上學時候頭髮花白的老教授的口頭禪。不要覺得是口腔科,發生感染的可能就小。錯!口腔其實更危險。傳染病主要傳染途徑:血液、唾液、性。
口腔臨床工作者接觸到最多的就是血液和唾液,所以無菌一定要做好,這是在保護病人,也是在保護自己。無菌就是指醫生在操作過程中要把自己包好,工作服、帽子、口罩、護目鏡、手套戴好了,特別是接觸到病人口腔的手套、器械一定要一人一次一更換,不然會導致病人與病人交叉感染。
假如第一個病人是乙肝攜帶者,給他操作后的器械上沾上血液和唾液,卻沒有更換,給下一個病人繼續用,可能就會傳染給下一個病人。
同時,臨床上使用的東西必須處於無菌環境。
她上午沒有戴帽子口罩就進入工作間,這是一錯。沒有戴手套是二錯。沒有用鑷子夾棉球而是用手,那兩個棉球其實就被她手污染了,這是三錯。被發現后把已經被污染的棉球又放回無菌的棉花筒里,棉花筒里所有的棉花都被污染,不能再用,這是四錯。
當然,不聽帶教老師話,這應該是第五錯了。
陳茉有些沮喪,她躊躇滿志進了醫院,不求一鳴驚人,但求無過安穩能學到東西。
她想好了,一會兒給唐主任認個錯,態度一定要誠懇,她還是個學生,知錯就改善莫大焉嘛。
於是她從沮喪地站在門口變成了愉快地站在門口。
終於在唐蘊華處理完第三個病號,趁着小趙護士在工作間收拾東西,辦公室里只有唐蘊華一個人的時候,找到了機會。
陳茉瞅好了時機,看看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就到中午下班時間了,其他醫生有的還在忙碌着,有的已經在更衣室休息,沒人注意到她。她悄悄溜進辦公室,看到唐蘊華帶着一副金絲邊眼鏡在看報紙。
聽到門響,唐蘊華抬抬眼皮看到了陳茉,“有事?”
陳茉剛想誠懇地承認錯誤,小趙護士推門進來,小聲道:“主任,那個地圖舌又來了,那我讓她走了啊。”
唐蘊華眉頭一皺,“之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看着處理吧。”
小趙護士應了聲迅速退了出去,陳茉站在原地,下意識站得筆直,“主任我今天……”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跟小趙好好學學。”唐蘊華頭也不抬繼續看報紙。
陳茉心想果然如王煥新所說,是醫院裏冷心冷情的第一人,她也不自討沒趣,轉身出門把門帶上。
卻見到小趙護士攔着一個皮膚黝黑的壯年大漢,後面跟着一個面色蠟黃的婦人,還抱着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子。小趙護士急道:“說了我們主任不在,病例上寫得很清楚,你們想治直接去拿葯就行。”
大漢環顧診室四周后問婦人:“唐主任在沒在?”婦人搖頭。
“護士你看,我這大老遠特地就外地回來就是為我這小子。”大漢臉上憨笑着,帶着地方口音討好道,“主任不在我們能等,只要能見到主任,我就問兩句話就行。我老娘不認字,老婆也沒文化,孩子到底啥毛病也說不清楚。我們從老家來一趟不容易,你就行行好吧。”說得很是懇切。
小趙護士還是繃著臉,“我說了主任不在,你們等着也沒用,快出去這是診室。”
婦人也上前低聲應和:“護士你好心就給唐主任打電話說說,這天剛亮就出門,才到這裏……”
小趙護士直接揮手讓他們出去,轉身去了更衣室,不再理他們。
婦人憐愛地親親在她懷裏動來動去的孩子,跟大漢說走吧,大漢緊皺着眉頭不發一語,黝黑的臉上皺紋褶子更加明顯。
陳茉站在辦公室門口,一直聽着來求醫的一家人和小趙護士的對話,眉頭不自覺皺起來,突然,陳茉轉身直接進了辦公室,唐蘊華依舊在看報紙。
陳茉把門關上,想到剛才小趙護士和唐蘊華之間的對話,只覺胸口有股氣堵着,也不啰嗦,直接說道:“主任我覺得您做的不對!醫者仁心,您怎麼能把來找您的病人拒之門外呢?我看到牆上有送給您的錦旗寫着“魚水情深大醫精誠”,在病人心裏多麼愛戴您,大醫精誠,您這麼能這樣……”
唐蘊華在陳茉開口第一句就放下報紙,托着眼鏡框盯着她,雖然已經努力控制音量,句句帶着敬語,但陳茉話中的不滿是那麼的明顯。她並沒有打斷,也沒有表現出來生氣,在陳茉話停下來之後,她只是淡淡道:“說完了?說完了出去。”
“主任,雖然我只是一個小小實習生,可我出校門的時候,我那九十二歲的老院長給我們上的畢業最後一節課,就兩個字,醫德!”陳茉被唐蘊華淡然處之的態度氣到,不自覺微微提高了音量,“做人要有德行,做醫生要有醫德,不然就不配做一個醫生。而且在其位謀其事,您領着醫院的工資,吃着醫院這口飯,您就不能把來醫院看病的病人推出去,這叫敬業!”
小趙護士突然衝進來,“陳茉你幹什麼?我在隔壁就聽見你吵吵,這是主任辦公室,是你大呼小叫的地方嗎,快出去!”
陳茉甩開小趙護士拉她的手,“我現在就出去。”
這時唐蘊華開口,“小趙,你去把地圖舌那個叫過來吧。”她摘下金絲邊眼鏡,把報紙整齊地疊在一起,出了辦公室坐到工作間的電腦前,思索了一下,從電腦上調出了一個電子病例。
陳茉愣了一下,隨後心裏高興起來,這下那對夫婦不用白跑一趟了。沒注意到小趙護士陰鬱地瞪了她一眼,出門把那對在門口還沒走的夫婦叫進來。
大漢進來看到老成持重的唐蘊華,一看就是個老大夫,立馬迎着笑道:“唐主任你再給我這兒子看看,他這個舌頭到底因為啥。”
婦人抱着孩子哄他張開嘴,小男孩在婦人懷裏扭來扭去,最後才把舌頭吐了出來。陳茉看到男孩粉嫩的舌面上有着不規則的紅斑,紅斑周邊是白色弧形曲線,看上去就像地圖一樣。
陳茉的黏膜課全靠黏膜學老師大發慈悲才能勉強及格,但這個她有印象,在課上老師提過這個現象有個昵稱,叫“花舌頭”,學名是啥她還真不記得了,但是聽小趙護士說地圖舌,也挺貼切的。好像這個病是天生的吧?
唐蘊華帶着手套檢查結束后,邊摘手套邊說話,“如果想治的話,還是之前病例本上的法子,不然你們找我多少遍都沒用,當然你們也可以去別的醫院繼續看。”
大漢忙道:“唐主任你可是這方面的專家啊,說實話我們也去過別的醫院,別的醫生聽說你給看過了就不給看了。頭兩次來按照你給開的葯孩子就好多了,可這能根治嗎,要是治不了我兒子以後咋找對象啊!”
唐蘊華道:“這個說不好,有的人長大就好了,有的人一輩子都會有,你太太也在,我跟她說過,這個不會影響孩子的健康,不會耽誤的。”
大漢見唐蘊華態度認真,目光隨即暗淡下來,他看了一眼婦人懷裏的孩子,又問道:“那唐主任這個是怎麼得的,是亂吃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嗎?”
唐蘊華搖頭,“這個導致的原因很多,不過你放心,先前來給孩子做過全面的檢查,孩子很健康。”話說到這裏,她眼神示意讓小趙護士送他們離開,她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跟大漢說,“你太太也一起做過檢查,不是她的問題。”
小趙護士見陳茉一直跟在旁邊,對陳茉沒好氣道:“這下什麼也問清楚了,你送人走吧。”
陳茉知道她今天八成是把主任給得罪了,可是能幫到這一家她覺得值得,不管怎麼說她實習費都交了,還能攆她走不成?
她微笑着跟大漢說道:“主任都說了孩子沒事兒,你們應該也放心了,回家吧。”
大漢看着老婆孩子,邊走邊嘀咕,“好好的娃咋長個這個,專家都說不出來為什麼,真讓人憋屈!”
陳茉聽到順口安慰道:“這個可能是遺傳,而且在嘴裏又看不出來,不會影響孩子以後的。”
本來是陳茉的無心之語,誰知大漢聽了之後腳步停滯不前,只是仔細盯着孩子看。陳茉正奇怪這大漢怎麼了,突然這個剛才有着憨厚笑容的大漢,甩手“啪”的就給婦人一個耳光。
這記耳光彷彿是打在陳茉臉上一樣,她愣在了原地。
因為這記響亮耳光,原本嘈雜的大廳瞬間安靜,只有候診區牆上掛的電視聲和診室里機器操作的聲音,並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脆響而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