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情人》三十七(1)
何韻拿到香港身份證的第三天,曾家遠回到深圳,戴着一頂黑色NIKE帽,長袖T恤外套着到處都是口袋的馬夾,藍色的牛仔褲鬆鬆垮垮的。其實他的穿着跟從前何韻見他時沒有兩樣,可是也許是好久沒見,也許是心情的緣故,何韻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又丑又可憐,像被主人養了多年現在卻被無情遺棄的老狗似的。
他是來接她去香港辦離婚的。她倒了一杯水給曾家遠,曾家遠小心地說:“多謝!”然後小心地坐在沙發上,像進了別人家裏一樣不自然。
她也為自己倒了一杯水,突然想起那年,她和他剛結婚,他的高齡老母來深圳看她這個兒媳婦,老人也是這樣不自然地坐着。她是一個胖胖的和藹的老婦人,有一副極像年輕人的好嗓子,當何韻看她或跟她說話的時候,她總是一副微笑又目不斜視的樣子,可是當何韻在忙自己事情的時候,她就時不時偷偷打量。來之前講好是在深圳住幾天的,因為她兒子在深圳買了新房又有個年輕的兒媳婦,可是看到新房子和何韻之後她當晚就要走,何韻怎麼留也留不住。第二天何韻問放工回家的曾家遠他媽媽對她印象如何?
曾家遠說:“不知道啊!”
“你怎麼能不知道?你媽總有說起過我吧?”何韻奇怪地說。
“沒有說你,但是很開心。”曾家遠說。
“那她有沒有說我漂不漂亮脾氣好不好什麼的?”何韻還是想知道個究竟。
“她真的沒說,我猜想她不夠膽仔細看你吧!”曾家遠老老實實地說。
他是一個老實本分的男人,他媽媽也是。想到這裏,突然她心裏一酸,還帶有一點說不出來的愧疚和委屈,不知道自己把處子之身交給這個老實巴交的老男人,把自己最美好的幾年交給他,換來這一張香港身份證和一所看得見的房子是否值得。然而,如果當初不走這條路,她也想不出還有哪一條路能讓她走得更舒服更輕鬆一些。她記起他在看到她的初夜紅是如何的欣喜若狂,如何在商場門口強拿去她手中沉甸甸的購物袋傻呵呵幸福的樣子;她記得當她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出去吃飯時,他講完每一句話時是如何小心地看她的臉色,還有他失業時怎樣把香港拿來的失業綜援金不聲不響地放在抽屜里;有那麼一小會兒,她甚至想像到他從他高齡老母手中拿錢過來心裏盤算給她的難過樣子,還有他失業時是怎麼樣在人潮攢動的羅湖火車站裏迷茫無助走來走去找尋能為他賺錢的機會的樣子……
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再,珍貴的或廉價的,美好的和醜陋的;她何韻是個善良而平凡的人,曾家遠也是。他們都只渴望過平平淡淡的生活,誰都不曾想從別人的盤子裏拿一點點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誰也沒有大志想過得不同凡響或轟轟烈烈,可是他們依然各自東西。
何韻掩面,流淚,曾家遠手足無措但卻盡量剋制保持距離,何韻開始由輕輕抽搐到大聲哭泣,最後終於忍不住撲到曾家遠的懷裏。這個曾讓她想起來就噁心又討厭的蒼老男人,當真的要完全脫離與他的關係時,她竟是如此難過和傷心。曾家遠抱着何韻一動也不動,終於,也靜靜地流下了眼淚。
“房子留給你吧,我不要。”何韻終於止住了哭聲,離開曾家遠的懷抱,接過曾家遠遞過的紙巾邊擦眼淚邊說。
“不要,你一個女仔沒地方住到哪裏去?”曾家遠點起了一枝煙,也許吸得過猛,嗆了一口,不住地咳嗽。
“那我留給你一些錢吧,再找個老實本分的大陸女人也好,哪怕年紀大些。”何韻說。
“不用,”曾家遠傷感地用香港話說:“你一個女仔,隻身在深圳,多留點錢的好,我一個大男人,怎麼都行。”
何韻聽到這話,忍不住更大聲地痛哭起來,那些相依相伴的日子一幕一幕,那些一去不復返的如小鳥般飛去的青春年華,從此把一切埋葬。
她和曾家遠的正式離婚手續排到半年後,因為在他們前面,已有一萬多對香港夫妻辦離婚,香港的離婚就像大陸新娘拿香港身份證一樣,也是要排期的。自此,曾家遠交出深圳家裏的鑰匙,搬走了屬於他的必需品和換洗衣物,再不曾涉足這裏一步,何韻偶爾打他手機,從來都是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