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從前
?景小王爺……打不過他家四姑娘?
兩人見鬼一般盯着楊繾,不知她究竟是哪來的憑仗,直到對面人歪着頭問,“不信?”
兄弟倆齊刷刷搖頭,不過比起小五的篤定,楊緒塵卻是捎帶了些猶疑。
“怎麼不信呀,”楊繾不滿地撇嘴,“大哥不也知他當年御科和騎射極差嗎?現在可能也好不到哪,我沒丟下過功課,定是比他強的!當初我可是背了他幾十里地呢,從鳳凰山上下來,一路橫穿了碧溪谷……”
她猛地頓住話頭,下意識望向自家大哥和小弟,正好對上楊緒南那幾乎能塞進一枚雞蛋的吃驚模樣。再看楊緒塵,後者雖沒小五誇張,卻也驚訝無比,緊接着又沉下臉,眉目間逐漸染上厲色,望向她的目光里幾乎溢出破碎的心疼來。
楊繾瞬間明白,自己怕是說錯話了。
“姐姐你……”楊緒南哆嗦着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想到三年前她歸家時的凄慘模樣,眼眶驀地紅了。
楊繾頓時心下懊惱,後悔自己亂接話。當年事被她壓在心底,本來打算一輩子都不翻出來的,卻不想見過季景西后,竟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許多。
“原來如此……”楊緒塵壓下衝到喉嚨口的生癢咳嗽,深吸了一口氣,“你那時腳傷那般重,雙腿一個月無法下地,我以為咳咳咳……”
“大哥!”楊緒南慌張地去拍他的背,楊繾也坐不住地湊過來,手忙腳亂地遞茶,兵荒馬亂半晌才讓楊緒塵緩過那口氣來。
“大哥我錯了,”少女愧疚地咬住下唇,無措地抓住楊緒塵冰涼得彷彿被抽空了血一般的指尖不停摩挲,“我不該說的,我害大哥擔心了……”
青年原本冷玉般的臉生生咳出了病態紅暈,反手狠狠攥住她,好半晌才啞着嗓道,“你當真背了他幾十里?”
楊繾拚命地搖頭,不敢承認。
“乖,聽話,告訴大哥。”楊緒塵堅決地望進她眼裏。
楊繾壓根頂不住自家兄長這般嚴厲的模樣,對峙片刻便破罐破摔地閉眼咬牙,承認了,“……當初我們逃下鳳凰山,他重傷在身,天太黑,我們……迷了路,只能橫穿山谷。他走不成,身後有追兵……我只能背着他走。”
楊緒塵目光如針般直勾勾地盯着她,“可我們在十八里坡尋到你們時,季景西看起來並不像腿上有傷的模樣。”
“……他裝的。”楊繾別過臉,“他說,不能讓人知是我把他背回來的,丟人。”
丟人?怕不止吧。
楊緒塵深深看了她一眼,壓下了猜測。
楊緒南倒抽了一口冷氣,“我記得小王爺當時為了安慰燕親王,還特意走了兩步蹦了兩蹦,那他……不得疼死?!”
楊繾默默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三年前刺殺事件發生時,楊緒南還遠不到能進南苑的年紀,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知當天晚上突然戒嚴,禁衛軍控制了整個京城,挨家挨戶搜查敵國姦細。事後,楊霖和緒塵緒冉都回來了,卻獨不見楊繾。
他被告知姐姐病了,要靜養,可一連三日他都沒能進姐姐的院子,心急火燎之下,大晚上跑去求父親,卻在書房門口無意間聽到了父親和大哥、三哥商議尋人事宜。
然後才知,姐姐也失蹤了。
那時南苑兵荒馬亂,誰都沒注意到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楊緒南只聽自家二哥說,外面都在傳燕親王府的小王爺被敵國姦細擄走了,卻萬萬沒想到,自家姐姐也在其中。
當初是楊緒塵第一個發現楊繾不見了,老三緒冉也覺察到不對,卻沒敢聲張,等楊霖搜遍整個國子監時,他們才終於意識到對方帶走的是兩個人。
大魏朝民風開放,可再怎樣,一個被敵國間諜擄走當人質的世族小姐都是活不成的,各種意義上的死路一條。
楊霖哪能接受這個結果,幸好當時南苑太過於混亂,他對外宣稱楊繾受傷昏迷,已經就醫,之後徹底封鎖了消息,並將錦墨閣守成了鐵桶。楊繾失蹤之事,連王氏這個母親都沒被告知。
要不是楊緒南走了一趟父親書房,他怕是也會被蒙在鼓裏。
燕親王府和信國公府私下達成了協議共同尋人,起初燕親王還能收到對方神出鬼沒的勒索信,勒令他們退兵、放棄尋人、出賣軍機……每收到一封信,都附贈着季景西身上的一塊信物,或是頭髮,或是玉佩,或是一片割下來的肉。至於楊繾,一點消息都沒有。
沒曾想七日後,連勒索信都沒了。
當時兩府心都涼了,不知多少人心裏都猜那兩人怕是活不成,可燕親王和楊霖硬是熬着死不放棄,也不知是哪來的信念支撐着,一邊告訴自己三十日後再無消息就放棄,一邊又苦苦抓着那一丁點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執念,盼他們能好好的。
比起燕親王,楊霖、楊緒塵和楊緒冉的處境更為艱難。他們必須做出一副楊繾在養病的假象,楊霖甚至還要每日面不改色地上朝,不敢讓人看出任何不對之處,楊緒塵則一邊整頓信國公府,一邊接替父親統籌尋人之事,楊緒冉更是直接親自上陣,跟在燕親王身後四處奔波。
直到二十日後,楊緒冉在十八里坡發現了楊繾留下的暗號。
當楊霖帶着楊緒塵和楊緒南趕到十八里坡時,楊緒冉幾乎是紅着眼為他們撩起了臨時搭建的醫帳。在那裏,他們瞧見了已經認不出本來面目的楊繾,面色凝重的孟國手和孟斐然,以及無論如何勸都死死攥着楊繾不放的季景西。
到最後也是楊繾勒令季景西退下的,而就在他走出醫帳的一瞬間,兩人終於都撐不住的,同時昏了過去。
事後季景西只說,沒有楊繾他們逃不出來,卻沒說過具體過程,楊繾也死咬着牙閉口不言。好歹人平安回來了,這事便再無人追問。
如今乍然聽聞其中隱秘,本該是好事,證明楊繾終於願敞開心扉,卻沒想,過程那般慘烈。
楊緒塵深深望着近在眼前的妹妹,攥着她的手越發僵硬,又怕弄疼了她,只得生生克制着力道,好半晌才低問,“……還有什麼?”
楊繾閉口不答。
“阿離,說出來。”楊緒塵的口吻近乎祈求,“大哥知道你已經邁過了那個坎,但我沒有,時至今日都還會想起,放不下,忘不了,午夜夢回都要尋你一遭……”
“哥……”楊繾發白的雙唇幾不可察地顫了顫,“真沒什麼,最困難的就是那一段了。”
她望着眼前眼帶乞求的兄長和小弟,嘆了一口氣,眸光轉向窗外,似是努力回憶般緩緩開口,“那時候,北戎人要帶我們往漠北逃,可他們也受了傷,跑不快,輾轉上了鳳凰山據點,等人接應。季景西太傻了,拿自己燕親王府小王爺的身份威脅對方,結果卻被反受其用。等他意識到不對后,乾脆藉著身份和對方周旋,嚷嚷着不准他們動我一根手指頭。我問他緣由,他說,男子漢怎能推小女子出去受罪,還讓我裝作被嚇傻,不准我說自己是信國公府嫡小姐……”
“……事後我才知道,他是因為知我比他功夫好,讓我保存實力好能帶他走。”
他們蟄伏了七日,那也是北戎人忍着不動楊繾的極限了。也就是在那一日,在有人即將對她伸出魔爪的那一刻,他們合力殺了對方,按照早就看好的路線逃了。
可季景西已經受了七日的刑,根本跑不快,跌跌撞撞走到山腰就走不動了。追兵就在身後,他靠着樹,一身的血,嫌棄地對眼前的少女說,早知道就不指望你了,還拖小爺後腿,現在起,爺不跟你走了,快滾,反正爺身份在這放着,北戎人想活就不敢弄死我。
楊繾靜靜看着他,看了好久,在季景西第三遍出聲趕人,甚至抄着手邊的石頭擲她時,少女一個跨步來到他面前,翻身把人背了起來。
[閉嘴!不準說話!不然打斷另一條腿!]她惡狠狠地出聲。
那是她第一次發脾氣,季景西果真不說話了。
他用瘦得只剩骨頭的胳膊環着她的肩,那雙極為漂亮卻傷痕纍纍的手搭在她身前,好半晌才湊在她頸窩旁,低低地悶聲說,你別哭了,眼淚滴在我手上特別疼。
[到底是誰拖後腿呀!]小小的少女邊哭邊蹣跚地往易躲藏的地方走,說話聲音低低小小,還帶着軟軟糯糯的鼻音。
[是我,是我行了吧。]背上的小少爺手足無措地哄着她,又怕追兵聽見,只能壓低了聲音。
[說好的一起逃,你怎麼能隨隨便便趕我?]
[……我這不讓你背着走了嘛。]
[還說不說那種話了?]
[不,說,了。好楊繾,不鬧脾氣了好不好,省力氣。]
[我背的動!]
[再背的動,你還能背我回京城啊?]
[能!]
[……好好好,那就靠你了。你困不困呀?這黑乎乎的你怕不怕?]
[困,也怕。]
[那我跟你說著話好了,你別說,聽我說就行。我也特別想睡,但我怕我起不來,我渾身都疼,疼死了……欸你聽過我母妃嗎?大美人,特別好看,跟我一樣好看,咱們那個同窗,蘇奕知道吧,他是我表哥,可我一點都不喜歡他,也不喜歡我舅舅……]
[……不說了?你別睡呀!季景西?季珩?]
[嗯?哦哦!沒睡,咱們走的哪邊?]
[我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