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教訓
?兩人回到紅葉亭時,神色均已恢復平靜,除了楊緒南擔憂地在兩人之間打量了幾個來回,其餘人都選擇性地遺忘了先前的事。
方才雨中楊繾最後的賠禮之舉,眾人看在眼裏,聯想到信國公府四小姐聲名在外的古板守矩,沒人覺得有何不妥,至於心裏有沒有其他想法,季景西懶得管,楊繾更不在乎。
對信國公府四小姐來說,稀有字畫的吸引力遠比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來的大,季景西和蘇家兄妹的交鋒也好,蘇奕蘇襄頻頻落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目光也罷,都不是重點,在無霜鋪開了字畫的剎那,她所有的心思便都拋之了腦後。
字是真跡,是溫解意多年前作於秦淮岸邊的詠春詞,楊繾一眼便認了出來。
極少有人知道,當年為她啟蒙的除了外祖王照,還有溫解意本人。只是那時溫大家已然病入膏肓,沒等她學出老師一分神采,便仙去了。
溫解意一代名士,年輕時疏狂散漫,得罪了不少人,一輩子無妻無子,一生僅有一知己,便是楊繾的外祖父,僅教過一個學生,便是楊繾。
這位留下的作品極少,放眼天下,收藏最多的便是當年的王家家主書房,就是宮裏,也都只有一幅雪景圖。楊繾那時太小,外祖家出事後,連老師一份手稿都沒能來得及留下。
在座論起書畫鑒賞,哪怕是穩坐京城第一才子才女的蘇家兄妹都比不得世族出身的楊繾。得見老師手書,她心中興奮無以言表,免不得多說了兩句,季景西和季靜怡都不是愛字之人,也就是蘇奕這個上屆科考頭名能和楊繾交流一二。
蘇奕狀元出身,功底紮實,見解非凡,兩人相談甚歡,說著說著便忘了還有旁人在場。
季景西這回倒是不再隨便遷怒了,聽了一會覺得無趣,乾脆躲到一旁。靜怡郡主原也不願聽,那兩人的討論對她來說過於深奧艱澀,但見蘇奕還在興頭上,只好強打精神繼續坐着。
至於蘇襄,起先還和兩人討論幾句,後來也安靜地聽了起來,沉靜清秀的臉上掛着淡淡的笑,看不出不耐,也看不出享受。
遠遠抱臂站在一旁,季景西目光掃過季靜怡和蘇家兄妹,落在楊繾神采奕奕的臉和亮如繁星的眸子上,停頓片刻又移開,心底卻漸漸被某種緩慢蔓延的情感填滿。
她還是這樣,從前也罷,當下也好,只有在這時候才一掃平日的古板沉悶,整個人都散發著奪目的氣勢,耀眼得宛如撥開雲霧的日光。
他不介意旁人見到這樣的楊繾,甚至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信國公府的四小姐並非如傳言般木訥無趣,恨不得將她捧到雲端,將那些詆毀全部踩在腳下。
她值得一切誇讚。
“楊姐姐,你好厲害啊!”耳邊傳來季靜怡的聲音,引得季景西回頭望去,只見他那個庶妹正親熱地抱着楊繾的胳膊,笑嘻嘻開口,“你懂得真多,居然能和奕哥哥談到一起呢。”
楊繾顯然不習慣這般與人親近,局促地扯了扯唇角,“郡主謬讚了,楊四不過看得雜書多了些……還是蘇舍人更博文廣記。”
聽她誇獎蘇奕,季靜怡開心極了,目光灼灼地回過頭,眼底儘是仰慕。
蘇奕如今擔著中書舍人之位,聽到楊繾這般喚自己,好笑地開口,“論書畫鑒賞,我可是不如你,你我同窗,四小姐無需這般見外,當初在南苑時不是還喚我蘇家哥哥嗎?”
“唔……”楊繾猶疑了一下,不確定這個稱呼到現在是否還合適。
“就叫我煜行吧。”蘇奕體貼地為她做了選擇。
楊繾頓了頓,從善如流地笑道,“好,煜行也喚我楊繾便可。”
煜行二字從她口中說出來,柔和而悅耳,蘇奕眉眼裏盛滿笑意,“連名帶姓聽着怪,我虛長令兄兩歲,喊你一聲繾妹妹吧。
楊繾想了想,點頭。
兩人三言兩語便交換了稱呼,聽得季靜怡臉上的笑僵了僵,季景西更是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我也比楊妹妹大些呢,”蘇襄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燕親王府這兩兄妹,又看了看自家大哥,唇邊染上笑意,“不介意我也喚你繾妹妹吧?”
楊繾微微一笑,“蘇姐姐請隨意。”
目光自三人之間轉了一圈,季靜怡神色有些勉強,但很快便又笑起來,“楊姐姐,你方才一眼就瞧出這字乃溫大家真跡,是以前見過嗎?”
楊繾點點頭。
“哇!”靜怡郡主驚訝,“可我聽無霜說,世子哥哥這幅是天下唯二的溫大家之作呢,還有一幅在宮裏……原來楊姐姐家裏就有嗎?那能得空請我們去看嗎?我看奕哥哥和襄姐姐都甚是喜歡呢。”
話音落,包括季景西在內,幾道目光全部投向了楊家姐弟。
溫解意之名如雷貫耳,當今聖上曾親口御言表達過對他的賞識,更是曾以國子監祭酒之職為酬,望他能入南苑執教。然而後來溫解意仍是拒了皇上,只親作了一幅雪景圖送了出去。
這幅雪景圖便是如今宮裏唯一的一幅溫解意之作。
楊家百年大族,底蘊非凡,稀有字畫不知凡幾,季靜怡這樣以為倒也正常。可這話聽在楊家姐弟耳中卻無端地不太舒服。
只是兩人終究不如他們大哥塵世子心思玲瓏,並未抓住一閃而過的念頭,只道,“怕是會使郡主失望了,府上並無溫大家之作。”
“可你不是看過么?”季靜怡看着楊繾。
後者為難,“那是在外祖家……”
“那就把你外祖家的拿出來唄。”
“……”
她話音落地,楊家姐弟臉色均是一變,季景西和蘇奕也是各自蹙起眉。
見眾人都不做聲,季靜怡先是怔了怔,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低低掩唇驚呼了聲“呀”,好看的雙眸歉意地望向對面,“楊姐姐莫怪,我差點忘了你外祖家……”
楊繾倏地抬起沉黑如墨的眼。
“……沒了呢。”她脆生生地說完。
紅葉亭中寂靜如死,季景西第一時間看向楊繾,蘇奕則沉默着,蘇襄則不卑不亢,聽不懂一般,全然沒有插手的打算。
而靜怡郡主則直勾勾對上楊繾,天真乖巧的眸子裏寫滿了無辜。
楊緒南皺了眉頭,脫口便道,“你……”
“無妨。”楊繾迅速打斷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過去,“郡主說的沒錯,我外祖家的確沒了,請郡主見諒,楊四的確拿不出您想看的東西。”
“真掃興……”季靜怡見她毫無多餘的反應,頓時撇撇嘴,“你們府上怎麼不留一幅啊。”
“這不是說留就留的。”楊緒南忍不住開口。
“可那不是你們外祖家嗎?”
“……”
靜靜望着她,楊繾突然笑了一聲,沒頭沒尾道,“郡主不愧是燕親王府之人。”
季靜怡一頭霧水,“什麼?”
“咳——”蘇奕突然低頭咳了一聲,而季景西的臉色則瞬間難看起來。
楊緒南詫異地看向楊繾,眼珠子一轉便懂了她的意思,“我姐姐是在誇郡主直率呢。”
“嗯。”楊繾頷首,對自家小弟這麼快上道感到很滿意。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季靜怡不舒服地冷了臉。
“說您比令兄厲害。”楊繾道。
“還真是呢。”楊緒南歪頭,“我都多久沒聽旁人提過外祖家了,還以為這京里還忌諱着呢,乍一聽還挺懷念的……郡主您果真快人快語。”
“的確也唯有郡主了。”楊繾瞥了一眼冷着臉的季景西,轉向蘇奕,“煜行怕是都不願提吧?”
蘇奕尷尬至極,苦笑着對上明顯動怒的楊家姐弟,“莫談國事啊繾妹妹,咱們是來賞字的,又不是集賢閣議事……這等話就不說了吧?”
“不是郡主先說起的么?”楊繾輕描淡寫地掃向愣住的季靜怡,平靜無波的眸子裏是深淵般的黑暗寧靜,“郡主都不怕,煜行怕什麼?況且這也算不得國事,說兩句我外祖家罷了。”
“……”
什麼叫遷怒?這才叫遷怒。
蘇奕舌根發苦,看着面無表情的楊繾,總覺得那雙眸子裏透出的,里裡外外都是“你們有膽子再讓她說一句試試”——明明是漫不經心,卻冷得他指尖發涼。
王家,那是能隨便提的?十年前的大案葬送了整個琅琊王氏,丙申年翻案時牽扯了多少人,大半個大魏朝震動,世族、勛貴統統沒能逃得了,甚至還牽扯出不少皇家子……
忘了午門斬首的厲王了?忘了至今被褫奪封號、廢囚在宗正司的衛王了?還是忘了燕親王是怎麼成的大魏朝唯一親王了?
真敢說啊……
哪怕個中細節一知半解,哪怕不懂那些明裡暗地的博弈,可只要有人敢主動說起,楊家姐弟就敢將對方毫不留情地懟回去。
皇家子又怎樣?世族何時真正怕過天家了?別說季靜怡是親王府郡主,就是換了季景西,今日這話都得掂量掂量。
不管季靜怡是不是故意的,楊繾和楊緒南都顯然不想放過她,打定了主意要教她說話。
這就是世族的底氣。
看着靜怡郡主還是一臉的不明所以,蘇奕簡直頭痛得不行。他和燕親王府打斷骨頭連着筋,又恰好夾在中間,完全不能袖手旁觀,只能出聲,“繾妹妹,小五,靜怡方才也是無心。”
楊繾與楊緒南如出一轍地挑了眉,齊聲應道:“哦。”
“……”
蘇奕嘴角一抽,太陽穴一跳比一跳重,“不如我做東,改道醉雲閣?那的廚子近日推了道新菜,甚是不錯,聊了這麼久想必也乏累,去坐坐如何?”
季靜怡驚訝地看向他,“奕哥哥?!”
“煜行好意,我們心領了。”楊繾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裙擺,直起身,擺出了她最熟悉的端正姿態,“時候不早,字既已看過,就不耽擱幾位敘舊了,再晚怕是勞母親等。”
她不想跟人談王家,也不想再對着季靜怡。大哥說的對,並不是所有事都要當場掰扯清楚的。
“姐姐說的是。”楊緒南笑眯眯道,“小王爺,郡主,蘇哥哥蘇姐姐,改日再聚吧。”
不出意料被拒絕,蘇奕的神色越發無奈,剛要開口說什麼,一旁的季靜怡卻再也忍不了楊家姐弟的模樣,“奕哥哥好心請你們……”
“閉嘴!”從頭到尾都沉默似鐵的紅衣少年終於開了口。
幾乎同時地,季靜怡條件反射般狠狠抖了一下。
“季靜怡,道歉!”季景西嚴厲地望過去。
對方頓時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不必。”楊繾平靜地接話,“郡主並沒說錯什麼。”
“姐姐走吧。”楊緒南上前親自給她撐起傘,走到亭外,又回過頭來嘻嘻笑了笑,“郡主見諒啦,實在有事在身,可別對我們生出什麼不滿啊,我看小王爺和蘇哥哥臉色都不好呢……不如郡主再開口勸勸?畢竟您什麼都敢說呢。”
楊繾垂眸和小五對視一眼,望向身後,目光在季景西難看複雜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繼而深深看了一眼季靜怡。
“諸位留步,告辭。”
說罷,再不看他們紛紛難看起來的神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紅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