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促膝長談
“倒不是這位小友俗,”江先生笑道,“我跟他也是熟識,人只是有些促狹罷了。想看看他父親能推崇你到什麼地步,是否這樣的壽禮也能笑納呢。”
“你也認識?”烏有先生有些驚訝。
他這師妹自從二十多年前遭逢巨變,性子變得十分清冷,輕易不願與生人相處。雖則親自教養了丁綰與杜明心兩個,那不過也只是內心真切流露的一點對於正常家庭生活的渴望。
“他今年還未及冠,人很像……方師兄。”江先生說著,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烏有先生沉默着,屋子裏一時間只有堃哥兒在外面的嬉鬧聲。
杜明心覺得氣氛有些尷尬起來,便站起身笑道:“聽聽外面的動靜就不好,小祖宗怕是鬧翻天了,我出去瞧瞧。”
說完,她便撩帘子出去了。
“這些年你雖然絕口不提,卻是片刻也沒有忘懷。”烏有先生嘆道。
江先生一笑,幽幽地說道:“這輩子是忘不掉了……”
“那你說說這位小友,哪裏像他?”烏有先生見她這個樣子,便知她很想找個人傾訴。
這個師妹從小聰敏明慧,家裏人如同男孩子一般教養,自己與方玠兩個拜在她父親門下,結下一段同窗情誼。
烏有先生少年時懵懵懂懂,滿心只是讀書做學問,等自己能看得出來時,方玠與師妹兩個早已私定了今生來世。
他只當二人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心裏覺得甚好,先生家人也樂見其成,給二人定了親。豈料人生在世莫不如漂萍一般,有朝一日變了天,兩個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便被連根拔起。
“此子名喚李端,表字墨白,他的父親便是助陳元泰奪了天下的李維裕。他的眉眼與方師兄便有五分相似,我第一眼見到他時都愣住了。而且他也喜歡奇門遁甲、梅花易數這樣的旁門左道,是個極聰明的孩子。”
江先生拿着小火鉗撥弄着紅泥小爐下面的炭火,低低地說道:“只是他說他的父親還好端端地在陝西,若方師兄活着的時候留下了孩子,也該比李墨白年紀大上許多。況且……”
“你心裏也不願意想他是方玠的兒子。”烏有先生接着她的話說道。
“冉師兄!”江先生抬頭看着他,笑着氣道,“你說話總是不給人留餘地。即便是真話,說出來不好聽,又何必要說。”
“我給你賠罪。”烏有先生笑着作了一揖,“你接著說。”
“就像你說的啊,”江先生低垂了眼瞼,“若方師兄還活着,他為什麼不找我?又為何跟別的女子有了孩子?是不是嫌棄我被那昏君玷辱了……”
“你覺得方玠是那樣的人嗎?”烏有先生打斷了江先生的話,“我以為你比我更了解他。你現在認為他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死了,若他現在還活着,又何嘗不是這麼想你呢?畢竟當時你假死從宮中脫逃,昏君可是昭告了天下給你辦的喪事。”
江先生的眼圈紅了,恨恨地說道:“一個人發了瘋,就要讓這許多人葬送了性命前程。我恨不能抽他的筋、喝他的血,當初林琅一箭射死了他,真是太便宜他了!”
“那你不想去陝西問問那個李維裕嗎?”烏有先生問道,“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替你去走一趟。”
江先生連連擺手道:“這些都是我瞎猜的罷了。那個李維裕據說誓死不入京城,但將他這樣的人留在陝西,只怕陳元泰也是夜難安寢,他便派了他兒子在京城做個點卯的翰林。”
“況且,如果他真的是方師兄……都過了半輩子了,見與不見又有什麼分別?你難道想讓我看着他與旁的女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江先生說著,手下卻重了幾分,將小爐下的炭火都戳出來了點點火星。
烏有先生將火鉗接了過來,笑道:“說是過了半輩子了,你這脾氣還是藏不住。”
江先生笑了笑,沒再說話。
兩人相對靜默了一會兒,院子裏便響起了陳希的聲音:“你們怎麼都在院子裏,先生呢?”
“兩位先生在屋裏說話,我怕堃哥兒把先生做的墨條都毀了,正看着他呢。”杜明心答道。
烏有先生起身出來,見陳希一身天青色箭袖綢袍,頭髮束起,用一支青玉簪固定,顯得整個人英姿颯爽、精神抖擻,便笑道:“小和尚今非昔比,瞧着人才倒是越發出眾了!”
陳希不好意思地笑道:“先生慣會打趣我。”
烏有先生看看日影,笑道:“晌午了,我這裏只有書院的粗茶淡飯,也不知你們還吃不吃得慣。不過吃得慣、吃不慣,都是這樣了,你們也沒得挑。”
“你今天嘴裏就沒給人留些好!”江先生嗔怪道。
“我心裏高興啊!”烏有先生笑道。
“那不如您也跟我們一起去京城?”杜明心試探着問道。
“呵呵,先吃飯。”烏有先生沒接她的話茬,轉身吩咐人開飯。
陳希拉了拉杜明心的手,示意她別著急。
午飯後堃哥兒便困了,杜明心帶他去旁邊的廂房午歇,江先生也自去歇息。
陳希和烏有先生在書房喝茶聊天。
“明心那一句是替你問的吧?”烏有先生問道。
陳希笑道:“什麼事再瞞不過您。我離京前父皇曾囑咐我邀您出仕,但終究如何,還是尊重您自己的意思。”
“我閑雲野鶴慣了,不想受那個拘管。”烏有先生搖了搖頭,笑道,“年輕時還有些爭強好勝、為國效勞的心,如今只想自在些。”
“你自小在這裏長大,也知道,嵩山山好、水好、風光好,我打算終老在這裏了。”
“您還是壯年,如何就想養老的事情了。”陳希笑道,“況且您不考慮子嗣的問題嗎?”
烏有先生笑道:“你個小和尚還了俗,便一俗到底了!我若要娶親生子,早些年就做了,哪裏會等到半老了才想起來?我這是梅妻鶴子,你們凡夫俗子哪裏能解其中樂!”
陳希拱手笑道:“失敬失敬,是學生唐突了!只是,”他頓了一下,“您只需記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無論什麼時候,我與明心都等着服侍您與江先生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