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立場

色情立場

愛德華·傅克斯《歐洲風化史》遼寧教育出版社

色情立場有時是個碉堡,有時是顆子彈

進入網絡聊天室,人們情不自禁選擇了色情立場。不過,這個容易使人大驚失色的立場其實僅僅是個表面的立場——依據是,在聊天室,與人們通常在地面參加假面舞會不一樣的是,他們撕碎了假面。至少對於他們的靈魂而言,就算在聊天室也不過只穿一件情趣內衣,宛如褻瀆。對於通常以體面為由、以預防感冒為由的煩瑣偽裝而言,在聊天室,人們靈魂的一絲不掛凸現出一種簡省之美。相比而言,藻飾反顯得病態、羸弱。人們在聊天室生態中,遠比在現實秩序生態中具有更高免疫力。這等於說,假使完全豁免虛偽的道德盛裝,那麼,所謂羞恥的感冒不過謠傳。

二十世紀初,德國人愛德華·傅克斯完成傳世之作《歐洲風化史》。該書第二卷《風流時代》的首句,沒頭沒腦,愛德華·傅克斯兀自感嘆:“失去了天堂啊!”這個感嘆在我看,其實是對人類健忘劣根的一種詛咒。我憑空相信人類現有的歷史記憶,僅僅不過曾經有過的真實記憶龐大容積中一個小小角落。更遼遠的歡娛更肉慾的歡暢早已被人類遺忘……它如此短暫。遺忘與遮蔽的本能迅速將一切覆蓋。

僅有極少數記憶頑固堅定如愛德華·傅克斯者,還在懷念1789年以前人性狂歡的極樂。他說,“誰要是活過了那一年,有生之年都會懷念沉沒的極樂島。”在那個極樂島上,“女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迷人,男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文雅,連真理都不是赤裸裸出現在世人面前,而是披着滔滔不絕的俏皮話的外衣。玫瑰不再有刺,罪孽不再醜陋,而德行也不再面目可憎,什麼都是芬芳馥郁,優雅動人,花光四照。人們不再為內心的悲苦、肉體的疼痛和罪惡的陰謀沉着臉。歡樂和幸福使他們臉上的每一道線條都顯得生氣勃勃。眼淚被微笑稀釋,痛苦只是升騰到更高一級歡愉的一個台階……人們不承認他們會年老體衰。他們永遠年輕,永遠在開玩笑,甚至死到臨頭還在那裏調情。一切都浸透了淫佚,一切都表現出肉慾。生活成了無休無止的行樂。消魂之後,不是叫人難受的覺醒,而是新的歡娛。事情和行為都沒有後果。只有‘今天’,‘明天’是沒有的。規矩正派並不責難肉慾,曲解肉慾。肉慾像一座施過魔法、驅逐了罪孽的大森林,林中沒有一棵樹長着禁果。凡是甜蜜的、誘人的果子都可以品嘗,每一步都有成千的、形形色色的願望等着實現。享樂是人們至死不渝的伴侶,它慷慨地賜予每一個人。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夥子,目光中便已燃燒着享樂的預感;而紅顏老去的婦女,許諾施捨的眼神仍是那樣撩人。大自然廢除了它的鐵定的法則,連反自然的行為也不令人嫌惡,而是淹沒在輝煌的美的海洋之中……”

在我的理解中,不責難肉慾、不曲解肉慾、將肉慾視為一座施過魔法、驅逐了罪孽的大森林,是愛德華·傅克斯全部懷舊慨嘆中最迷人也最深刻的部分。剛好,當下,此刻,在網絡聊天室里復活的,就是它。它如冰毒一般迷人。過去或現在,冰毒可以上癮,大麻可以上癮,杜冷丁可以上癮,現在或者將來,聊天室也一樣。一個可以上癮的玩具。比起黃色白色新聞充斥的小報,它多出更多想像更多無聊更多空虛更多情色更多肢體舞蹈更多曖昧眼神……蜩螗沸羹,如盛宴。一個話語的盛宴。

因而“色情立場”雖僅止“表面文章”,卻蘊涵無窮暗示。從“媽咪值班室”(500人在線,正在打牌,請勿打擾),到“三十歲的浪漫”(100人包廂)(客滿);從“我是放縱的女人”(200人包廂/客滿),到““性愛天堂·你要結束18歲”(2000人包廂/客滿),從“一夜情緣北京的戀愛天空”(50人包廂/客滿),到“電話做愛基地”(855人包廂/客滿)……這些被我COPY而來一字未改的聊天室冠名儘管肉慾瀰漫,但卻如刀戟一般,刺傷了道德君子的病態豪邁蒼白優雅。這其實也算無足輕重。比如此溫柔一刀更致命的,是在聊天室大眾記憶的蘇醒。那沸沸揚揚的口語耳語搶白爭辯,將一組龐大無比的所謂不潔的記憶喚醒,將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被我們用隱語去指代、用象聲詞去置換、用委婉語去遮蔽的各種器官名稱一一喚醒……那些名稱曾經讓我們的口腔被罪惡感塞滿,讓我們的胸腔被焦慮緊張惶恐抑鬱堵塞。在道德表演的舞台上,那些器官被閹割。被優雅地忽略。久而久之,它們被逐漸遺忘。

如果不是有了聊天室,那些永遠沉睡在教科書中的名稱幾乎永遠不會進入放浪恣肆的口語表達時間,永遠不會雀躍於大眾紅口白牙往複咀嚼的一瀉千里之中,更無可能在數字時空的虛擬情境中現場直播。在沒有聊天室之前,我們不會說到“乳房”,不會說到“陰莖”,不會說到“陰唇”、“陰蒂”,也不會說到“陰道”……記憶與語詞之間的那根因緣連線已被長久忽略、拆散……記憶被話語強權監控、封鎖、清洗、改造。它甚至連心理學家所言“動機性遺忘”都不是。如此被動“遺忘”不過讓“刻骨銘心”更為牢固也更為堅硬。

在聊天室誕生之前,記憶已經成為石頭。而現在,記憶被喚醒,開始重新的燦爛,開始重新的一瀉千里。它讓一切裸露出原始顏色——語詞、靈魂、手腳,上半身、下半身……直至色澤深淺不一各處器官。聊天室是個可以裸泳的海。一個眼淚的海。一個歡娛的海。有個作家說,聊天室是個公共廁所……他真老土。

二○○○年情人節那天,在美國150多所校園,因為無數戲劇的上演,“情人節”被賦予全新含義——極端女性主義者以此為契機,掀起名曰“婦女戰勝暴力紀念日”(VictoryoverViolence)風暴(簡稱Vday/V日風潮)。此次風潮起因,被認為來自一齣戲劇——《陰道獨白》(TheVaginaMonologues)。該劇作者為美國劇作家、詩人伊娃·恩斯勒(EveEnsler)。該劇在美國曾獲得奧比獎(ObieAward)。在劇中,伊娃·恩斯勒以喚醒沉睡語詞的方式,抗爭各種針對女性的暴力。該劇以直言不諱富於挑戰性的風格,直指語詞與記憶間的陌生與遺忘:“‘'陰道’,我說出來了。‘陰道’,再說一遍。在過去的三年中,這個詞我重複多少遍了。我在劇場說,在學校說,在客廳說,在咖啡店說,在午餐聚會中說,在全國的電台節目裏說。假如有人批准的話,我願意在電視裏說。我每個晚上演出時要說它128遍。”放大伊娃·恩斯勒以“陰道”為喻體的隆重譴責,其實對於包括男人女人所有人在內,那些被廢棄的語詞,尤其是那些向來被視為髒字的器官名稱,常常正是大眾焦慮的中心。記憶主體的死亡並不意味着慾望的死亡。更多時候,它不過是在話語強權高壓或道德激情藻飾下被體面地隱蔽掉罷了。歷經如此繁複遮蔽,遺忘或迴避常常引發更為洶湧的焦慮、難堪、輕蔑或厭惡。不被說到或者不被提起,意味着不被看見,不被看見意味着不被記憶,不被記憶也就創造了秘密。而正是秘密製造羞恥恐懼或神話。

從這個意義上說,在聊天室被普遍接受和選擇的色情立場,其實也是一個政治立場,一個偏執狂立場,一個如容格所說在很大程度上是在這個世界劇院的戲台上跑龍套的平民百姓的大眾以“墮落”的方式抵禦各種制度化、去個性化的低成本頑抗。凱恩斯說:“相信自己完全不會受到任何理智影響的講求實際的人,通常是某個已死的經濟學家奴隸……”無法考證凱恩斯是否知道在今天的聊天室里發生的一切。但凱恩斯對所謂理智的提示,的確令人驚醒。我們從一個漫長的非人性的所謂理智催眠中蘇醒,歡快在一個以虛擬平台人性的巨大真實中,而且心裏明白,色情立場也是一個碉堡——所有聒噪和喧嘩都是子彈呼嘯而出時壯美的音效。那一顆顆壯美的精子擊中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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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集偉讀書筆記:你走神兒不如我走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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