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說明(1)
《小毛驢與我》是195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品,以散文詩的形式描寫作者騎著小毛驢在鄉間漫遊的感觸和見聞。這部作品大約三四十年前就有中文節譯本,簡潔樸實的譯文也曾感動、啟迪過一些青年的文學心靈。我讀外文系時,班上同學李泳泉、鍾明德都很喜歡這本書,在他們的引介下我有幸接觸到英譯本,深為其文字的優美、感情的真摯所吸引。本書原文是西班牙文,但英譯極為精彩,遺詞用字,一氣呵成,極具節奏、韻律之美。廿多年前大學校園裏開始流行《小王子》一書,但同樣老少咸宜、得到諾貝爾獎肯定的《小毛驢與我》卻只在小眾之間流傳,因此廿多年前書林成立不久,我們就把《小毛驢與我》的英譯本印行出來,向國內外文系同學大力推薦。
十幾年前有位外文界朋友立志要好奸的譯一本文學名著,我乃委託他遙譯《小毛驢與我》。譯成後以坊問標準算是不錯,但離我們心目中的標準還有距離,因此雖然付了稿費,卻一直束之高閣。我們對文學翻譯一向有特別的堅持,因為文學翻譯不像一般以訊息/資訊為主的翻譯,把訊息資訊傳達出來就夠了。文學翻譯不能對原作有所辜負,除了下能扭曲原意,文筆方面也要特別講求,不能原作是優美的文字,到了譯文就出現翻譯腔。總之,原作是文學作品,譯成中文,也要達到中文的文學作品標準。將近十年前,先後經過彭鏡禧、夏燕生、余光中的推薦,我們認識了譯界新秀林為正先生。在請他譯過幾部作品相當滿意後,乃請他重譯《小毛驢與我》,初譯品質已經相當好,不過距我心目中的理想仍有一點差距。因為原作是優美的散文詩,如果中譯讀起來不能讓人感覺像一流的中文散文詩,又何必重譯呢?我仔細修訂了幾頁,茲舉三例如下:
一普兒
普兒長得嬌小的,毛茸茸的,滑溜溜的,摸起來軟綿綿的,簡直像一團棉花、沒有半根骨頭似的。只有……
我刪掉第一句四個“的”字,下一段原譯:
它溫柔可親像小男孩、像小女孩,它強壯堅穩卻像磐石。
星期天我騎着它穿過城郊野巷,那些衣着乾凈、舉止悠閑的鄉下人停下來打量它。
修改為:
它溫柔可愛像個小男孩、小女孩,強壯牢靠卻像塊磐石。
星期天我騎着它穿過城郊野巷,那些來自鄉間,衣着乾凈、舉止悠閑的男士停下來打量它。
二白蝴蝶
天色向晚,紫氣朦朧。暗澹的綠色和淡紫色天光仍流連在教堂的鐘樓之外。上坡的道路包裹在陰影里,在風鈐草、草香、歌聲、疲倦和渴望里。突然有個黝黑的人,鑽出圍在煤袋堆里的破屋子向我們走來,他頭戴便帽,乎持釗杖,嘴上的雪茄亮一會兒,醜陋的臉也泛一會兒紅尤:普兒嚇得後退……?這個人想用鐵杆子戳小籃子,我沒有阻止。我打開鞍囊,他什麼也沒看到。夢想的原料就這椽來去自如,無須隱藏,一毛錢稅租也不用繳。
修改為:
天色向晚,紫氣朦朧。暗綠色和淡紫色天光仍流連在教堂的鐘樓之外。上坡的道路罩在陰影里,在風鈴單、草香、歌聲、疲倦和渴望里。突然有個黝黑的人,從煤袋堆里的破屋子鑽出,向我們走來。他頭戴便帽,手持劍杖,嘴上的雪茄亮了一下,醜陋的臉也泛了一下紅光。普兒嚇得後退。……那個人想用鐵杆子戳小籃子,我沒阻止。我打開鞍囊,他看不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夢想的材料就這樣來去自如,無須隱藏,一毛錢稅也不用繳。
又如,第七篇原譯:
我把喪服穿上,鬍子修成拿撒勒式,外加一頂窄邊帽,騎在普兒柔軟的灰背上,看起來一定像個怪人。往葡萄圍的路上,我們走到了最後幾條街,陽光映在白石灰牆上使街道通明?適時候那些吉普賽小孩追了上來,彼頭散發、油膩滑溜,使勁的棕色肚皮裸露在有紅、有綠、有黃的破衣服間。他們尖聲長叫:“瘋子!瘋子!瘋子!”
我把它修改為:
穿上喪服,鬍子修成拿撒勒式,外加一頂窄邊帽,騎在普兒柔軟的厭背上,我看起來一定像個怪人。往葡萄園的路上,我們穿過最後幾條街,陽光映照白石灰牆,街上非常明亮,吉普賽小孩追在我們後頭,披頭散髮、油膩滑溜,在有紅、有綠、有黃的破衣服里露出他們結實的棕色肚皮。他們尖聲長叫:“瘋子!瘋於!瘋子!”
對於我的修改,林為正先生下但不以為忤,反而有聞過則喜的雅量。有些他全盤接受,有些則另闢蹊徑,另外譯出更好的文字。如第一段開頭兩句,他最後的譯文是:天色向晚,青靄朦朧。綠而近紫的天光似有若無,仍流連在教堂的鐘樓之外。上坡的道路籠罩在陰影里,籠罩在風鈴花、野草香?歌聲、疲倦和渴望里。
第二段中間的定稿則為
……街上十分明亮,吉普賽小孩在我們後頭追趕,披頭散髮、油膩滑溜,有紅、有綠、有黃的破衣服間,露出結實的棕色肚皮。
此我原先的修訂更見高明了。
文學翻譯是吃力下討好的工作,字斟句酌,極費工夫。願意“為伊消得人憔悴”需要有相當的理想和堅持。這一本薄薄的小書,林先生和我前後花了七八年反覆修改才定稿。付梓之前林為正的老師余光中教授特別為這個譯本寫了一篇介紹,為本書增添不少光彩。但由於我自己的耽誤,讓本書又推遲了一年才問世,譯文若因此“後出轉精”,也算功不唐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