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六十一節【雁門關(三月二十五日)】

第九章第六十一節【雁門關(三月二十五日)】

這裏就算曾經有過人,也一定離開很久了。周問鶴站在關城上俯瞰下方荒涼的廣場,心中升起一股悵然若失之感。廣場的地面用灰磚拼出了一張方圓十幾丈的巨口,巨口張成了誇張的圓形,不知它是在吞噬,還是在吼叫。幾件盔甲與鞍具零星地散落在口中,因為常年缺乏養護,都已經成破爛了。

巨口的中央位置,立着一尊三人高的香爐,它的爐膛早已冷透了,時不時會有碩大的老鼠順着爐眼進進出出,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成百上千枚大唐軍士的腰牌,一大把一大把地扎在爐耳上,像是給香爐梳了許多骯髒的辮子。

高雲止看到眼前的景象,忽然深有感觸:“回紇有一首兒歌唱道:最開始的時候,天地間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嘴。”

“嘴?誰的嘴?”道人問。

“它不屬於任何人,它就是一張獨立的嘴,不依附於頭顱,也沒有其它五官。它大得超乎我們的想像,回紇人相信,光從它的上嘴唇出發,永遠到達不了下嘴唇。”

周問鶴對這種可笑的迷信不置可否,他裹緊身上外衣,嘟囔了一句:“這兒可真冷。”

這裏確實很冷,現在還沒有完全入夜,遠方尚有一抹紅霞掛在天穹邊緣,像是一灘血泊般殷紅地灼人雙眼。但空氣中的寒意已經透遍了兩人全身,一開始,只是撩撥皮膚的絲絲微涼,沒過多久,就加劇成了侵肉刺骨的濕冷,道人幾乎要懷疑,現在是不是冬天。

兩人回到了關城裏,周問鶴點起蠟燭,滿眼所見,全是斷垣殘壁。

半個時辰前,他們倆沿着長城走入了雁門關,卻看到裏面已經頹倒成了一片廢墟。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清出了一條通往關城頂部的通道,但上去之後除了看到一張大嘴外一無所獲。

於是當下,兩個人決定沿着樓梯向下清理。這比剛才往上清理還要費事許多,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兩人踩在磚礫上,把大塊的斷木碎石一件一件從面前搬開,直到現在為止,他們都沒有看到路櫻來過這裏的痕迹,不過那姑娘身形嬌小,自然能夠鑽過道人鑽不過去的殘骸縫隙,不留下痕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就這樣向下清了一頓飯時間,兩人來到了一座廳堂。廳堂四壁損壞嚴重,看起來隨時都有徹底垮塌的危險。角落裏零星安裝着幾個燭台,如果把它們全部點燃,那麼勉強能夠有一些聊勝於無的照明。除了他們進來的那扇門勉強能夠出入外,另兩個入口已經徹底被堵死了。

周問鶴點亮了兩支蠟燭,橘光在黑夜中搖晃跳躍起來,就像是一隻橘色的蛾子在黑牆前努力拍打着它的翅膀。道人發現,腳邊斜躺着一塊木匾,匾額的一半已經碎成木屑,與塵埃混在了一起,稍微完好一點的另一半上寫着“點兵”兩個字。廳堂的正中央放着一個火盆,火盆里摞着一疊疊燒成脆炭的紙灰。還有許多半燒化的零散冊頁落在火盆周圍,大部分也因為腐朽而不堪辨認。不管當初是誰在這裏生火焚書,他都一定很倉促。

高雲止手執蠟燭匍匐在地,一張張殘頁辨讀過來,沒過多久,他就向道人表示自己眼前全是星星。

“這似乎是一份花名冊,根據名冊上的記載,蒼雲從上元年間開始,每隔10年就要往這裏送一批士兵,而那些人,一個都沒能回去。”

“那麼說,這裏類似於一所監獄?”道人問。

“不,這些人是自願留下的,他們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是什麼,從其中一些對話來看,他們來這裏都是懷着赴死之心。”

“不過看眼下的情況,蒼雲一定很久沒有送人過來了。”道人說著轉身環顧四周,他的視線立刻被牆壁上一幅巨畫吸引住了。

如果要說簡單一點,牆壁上畫的,是一個垂直洞穴的剖面圖,洞穴一側,有人順着不同的深度,打上了幾十方印章。洞穴的入口處,印章上寫着“長蟲之喙”,它的樣子讓道人忍不住想起了廣場上的巨口;它的下方是一片大澤,旁邊印章的文字是“阿鼻海”;海底往下,第三層卻又變成空空一片,彷彿那汪洋是浮在洞裏的。第三層半空中,畫著幾個唐人衣冠的男女,只不過,他們全都向下顛倒,兩隻腳向天上豎著,好似踏着虛無行走。第三層的絕大部分空間,都被一張青面獠牙的臉佔據了,顛倒的男女們圍繞在頂天立地的青臉周圍,像是在對它頂禮膜拜。這一層的印章上寫着“慈悲城”;再往下,虛空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從印章上看,它的名字叫做“慟哀之歌”,印章旁還有一行小篆的附註:光明止步。再往下,空曠之中只有點點碎屑,印章上的字是“父與子”,旁邊也有註釋:“萬年剎那,皆為齏粉。”往下還有七八層都各標有名字解釋,在洞窟的最下方,被畫成一片迷霧,周問鶴只能猜測,在那混沌的深處有一個底部存在,因為,那個位置同樣有着一方印章,上面寫着“那落迦”[1]。道人又把視線移到洞窟的入口,他發現洞口上方懸挂着一個類似於太陽的火球,火球旁邊也有一方印章。印章已經被毀壞,但是,有人為它新補上了三個字“元渡口。”

“道長!”高雲止輕呼了一聲。周問鶴無聲地點點頭作為回應,他也認出了這娟秀的字跡:路櫻來過這兒。

“道長,你快看這裏!”少年手執蠟燭站在另一堵尚算完好的牆前,燭光鋪展的範圍內,殘壁上密密麻麻刻滿了“正”字。在這些“正”字的末尾處,赫然是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叉,把最後的兩三個“正”劃得支離破碎。儘管已經時過境遷,周問鶴依然能夠從那些叉裏面體會到絕望與痛苦,不管那個人曾經在牆上記錄什麼,最終他一定是放棄了。

隨後,兩人又扒開了廳堂的一個出口,出口後方的長廊把他們帶到一個明顯曾經是官員書房的地方。這裏唯一還沒有成為碎屑的,是一張案機,它就像是個惶恐的漏網之魚,不知所措地立在一地殘骸之中。案機最顯眼處,用鎮紙壓着一封信,從周圍的灰塵來看,這封信不久前剛被人拿起來讀過。

“只剩我們幾個了,雁門關必須被放棄。我們幾個倖存者達成共識,帶上所有的補給,即刻出關。希望有一天,長城的路能夠再次暢通,後來的人能看到我這的封遺言,那麼他就可以知道,我們是自願發起這次遠征的。既然堡壘無法保護我們,我們就深入敵人的腹地,即使,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敵人究竟是誰。希望所有陣亡的弟兄,能在深淵之前重逢,那時候,我們一定會輕蔑地嘲笑我們此刻的恐懼。”

接下來是一串姓名:中護軍甄文海,支記官方念恩,胄曹童師葯,廚師蔡於都,孔目辛大曆,司戈郎溫茂友,馬夫阿史多能。以一整座關隘而言,這份名單實在是短得可憐。

信的最後,換成了另一種潦草倉促的筆跡:“不要在夜裏留在雁門關,此處已經是它們的世界了,每一堵牆,每一扇門都不再安全。它們潛伏在陰影里的每一個角落,夜晚會被它們的歡唱聲淹沒。你可以用刀劍殺死它們,但難乎其難,如果你還能出去,趁天還沒黑,趕緊走!”信的最後,是落款時間:聖歷八年乙巳[2]。落款里沒有寫日期,最大的可能,是書寫者已經算不清具體日子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紅鼻子的少年忽然問,這也是他們進書房后說的第一句話。

“不知道,”周問鶴將信重重拍在案機上,“但是肯定已經天黑了。”

“有人嗎?我說,那邊有人嗎?”牆后忽然有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讓周高二人大吃了一驚。好在,這聲音既不古怪也無惡意,聽起來倒是親切得很。

“我是蒼雲堡派來的探馬,我在這裏面,嗯,繞了快兩天了。”道人心中尋思,牆壁後面的一定是個很知禮的年輕人,因為他的語氣雖然透着焦急,卻依舊保持着友善與溫良,完全是一副謙謙君子做派,“你們能不能告訴我,牆壁那頭是哪兒?”

“好像是個書房。”周問鶴問答。

“啊,那一定是甄將軍的書房了,你們……看到甄將軍了嗎?”

“沒有,只有一封信,還提到了什麼深淵。”

“深淵?那一定是我昨天在牆上看到那張圖上的深淵!唉,當時,我還走在對的路上,但後來也不知怎麼的,我七拐八彎就越走越偏了……我說,你們看到那副畫了嗎?”

“看到了。軍爺你這兩天有沒有見到一個女子,約莫二十歲上下,身材嬌小?”

“沒有,這兩天我看到的只有斷垣殘壁。”

道人聞言嘆了口氣,路櫻一定來得更早,才會同這個軍人小哥錯過。牆壁那邊又問道:“那邊的朋友,你們四周還有沒有與深淵有關的東西?”

“沒了,這兒只有破爛,”道人沮喪地回答。

“這樣啊……如果你那姑娘朋友確實來過,說不定跟深淵有關的東西已經被她帶走了。”

“這可未必,我那朋友不怎麼喜歡破舊之物。”

那邊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疑惑:“可是……到這兒來的人,不都是為了深淵嗎?”

周高二人互望了一眼,兩人都感覺摸到什麼要緊事的門徑。

“軍爺,那你知道深淵的事嗎?”道人問。

“知道不多,軍中前輩曾經對我說起過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他說,禍根就是從那落迦的底部誕生的。”

“那落迦?你是說那片迷霧?”

“那裏不是迷霧,只是那裏的一切已經超出常人的理解與表達範圍,只能畫成一片模糊不明。蒼雲的前輩說,禍根從其中出來,苦難與生命才開始在世間行走。”

“禍根又是什麼?”

“這個……他沒有跟我說,我只知道,從深淵中出來,根本不可能。”

“是因為它特別深,還是因為它難以攀爬?”

“都不是,仁兄你似乎真的對我們所講的深淵一無所知啊。你之前看到那副畫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慟哀之歌’?那一層,光是絕對過不去的,不是因為那一層太深太暗,而是因為,光在那裏緩慢得猶如流水侵石,無論千年萬年,即使到宇宙湮滅為灰燼,光都來不及走到‘慟哀之歌’的邊緣。至於‘父與子’,時間在那裏甚至被碾成片片碎屑,再也無法聯為一個整體。我想不出走到那裏后那裏還能剩下什麼完整的東西,我只知道,那裏往下,就不再有時間這個概念,我們的常識在那一層就徹底失去意義了。但這,還遠沒有到盡頭,之後的路程,只剩下消散,寂滅,當切都回歸到絕對的‘無’時,我們才能到達那落迦。”

周問鶴有點追不上那個聲音的思路,也許他的意思是,在一個光與時間都乾涸的深淵中,誕生了一個我們無法理解的存在。牆那邊的人似乎越說越有興緻,道人不知道該不該打斷他。這時,高雲止忽然輕輕扯了扯周問鶴的衣袖,道人回過頭,發現少年的表情異常嚴肅,燭光下,他那隻紅鼻子彷彿染上了不祥的血色。

少年悄悄指了指牆壁的角落,周問鶴髮現那裏裂開了一條不算小縫隙,縫隙的大部分被柜子的遺骸擋住了,從牆對面很難被發現。高雲止之前已經清理走了大部分的柜子殘骸,他現在的動作,顯然是要周問鶴透過門縫瞧一瞧他剛才看到的東西。

牆壁的另一側還在侃侃而談:“然而即使是這樣,禍根還是從裏面出來了,它讓我們存活,也讓我們受苦,它是我們出生起就背負的罪孽……”

周問鶴悄悄俯下身,把眼睛湊到縫隙前。對面太暗了,一開始道人什麼都沒看見。過了五六個呼吸后,黑暗中的輪廓才慢慢浮現出來。他看到聲音來源的地方,靠牆擺着一副破爛至極盔甲,頭盔部分歪到一邊,幾乎完全被陰影遮住。盔甲一定已經在那裏擺了很久的時間,因為它通身都覆蓋著厚厚的灰塵。道人幾乎能感到一股皮革霉腐之氣穿過牆壁撲面而來,然而,他看不見有人。

盔甲一直沒有動彈過,它像是一件死氣沉沉的垃圾,被隨意丟棄在黑暗裏。但是年輕的聲音確實是從它裏面發出來的,那聲音沒有任何怪異之處,相反,它聽起來如此朝氣蓬勃:“我家原先也在太原那一塊,從小到大我每天不喝一碗醋都覺得難受。那邊的朋友,你也喜歡醋嗎?”

周問鶴收回了視線,他看了看高雲止,後者用嘴型無聲地說了“它們。”兩個字。這就是甄將軍口中的敵人?它們到底是什麼?剛才道人隔着縫隙,清楚地看到盔甲上半部分是癟的,那樣的一副盔甲里,絕對不可能塞着一個人。

牆那邊好像還在等着周問鶴的回答,發現這邊一片沉默后,那聲音又問道:“仁兄,你還在嗎?”

周問鶴沒有回應,他不知該怎麼回答,一種如臨大敵的危機感襲上心頭,不管對面說話的是什麼,此刻都跟他只隔着一道失修的牆。

“你還在嗎?”那邊又問了一句,一樣的口氣,一樣的語速,一樣的聲調。周問鶴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你還在嗎?”

“你還在嗎?”

“你還在嗎?”

同樣的話在牆后不停重複,周問鶴感覺這歡快的問詢中,攀附進了絲絲寒意,即使是鳥鳴獸啼,每一聲也應該有些變化吧?即使是晨鐘暮鼓,輕重緩急也應該有些許的不同吧?但是這個聲音沒有,完全沒有,它每一句提問,都是對上一句的完美複製。道人的額頭上滲出冷汗,也許……牆對面那個……不是活物。

就在這時,道人又聽到一種粗重的喘息聲透過牆傳了過來,他本能地感到一陣戰慄,這聲音是屬於活物的,但絕不可能來自於人類。

循環的問話並沒有停止,喘息聲一開始猶如問話飄渺不定的背景音,但是很快,它就變得越來越強,與問話交雜在一起。道人在那急促的呼吸中聽到了焦躁,貪婪與惱怒。但是年輕人的問話,還是沒有改變,那麼友善,那麼愉快,那麼朝氣:“你還在嗎?你還在嗎?你還在嗎?”

據說有些蜥蜴,會伸出舌頭作為誘餌,蟲子看到蜥蜴跳動的舌尖,以為是同類,就稀里糊塗地被誘入了蜥蜴口中。道人想到此處,不禁心膽陣陣發寒,難道自己剛才,一直是在跟一個沒有生命的誘餌說話嗎?

道人知道不能再久留了,他一把拉住少年,飛也似地跑出了書房。長廊里滿眼所見都是磚石瓦礫,唯一的通路,只有他們剛才清出來那一條。

“長廊……影子裏有東西。”高雲止小聲說。道人點點頭,他也看出,磚瓦狼藉的長廊暗處,有什麼正在快速增長。

“去剛才的大廳!”周問鶴說著,在長廊里用盡最大的努力奔跑了起來。那些黑暗中的存在微微朝二人探出身子,但是,並沒有能夠阻飛奔的兩個人。它們像是一群畸形兒,朝周高二人張牙舞爪地揮動他們短小的手臂。

兩人一路連跑帶爬總算回到一開始的廳堂。周問鶴飛快地給所有的燭台都點上蠟燭。但是,兩人隨即沮喪地發現廳堂太大了,燭光只是製造出了更多的陰影。

注[1]:致敬《來自深淵》。

注[2]:甄文海不知道外面已經改元,乙巳已經是神龍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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