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三十節【安德列斯將軍問那裏發生了什麼(三月二十二日)】

第九章第三十節【安德列斯將軍問那裏發生了什麼(三月二十二日)】

黃昏時分,阮糜離開了呂蒼頭家,一個人信步走在縣城的大街上。距離與歹人約定的下一次交款時間,還有十多個時辰,女校尚有閑暇四處走一走。

蒼雲縣城不算大,居民也不算富裕,舉目四顧,街道兩邊儘是些寒酸的陋舍。遠處的民宅里升起幾道炊煙,偶爾有黃狗從女校腳邊跑過。阮糜心中略感寬慰,縱然蒼雲肅殺的鐵幕已經覆住了全城,街頭巷尾卻依然能忽隱忽現地竄出一些人間煙火氣。

順着夕陽的金光,阮姑娘朝大街盡頭抬眼望去,剛好看到一個健碩的身影行色匆匆地向她走來。“小呂哥。”她笑着跟對方打了個招呼,舉手投足間既沒有女兒家的嬌羞,也沒有普通兒郎的粗俗,通身都透着渾然而成的英氣。待到青年男子走到近前,她忍不住又多揶揄了一句,“燕帥肯放你回來了?”

“見笑。”呂無念疲憊地吐了口氣,“我正要趕着回去給家父做飯。”說到此處,這個素來坦蕩的年輕人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瞞姑娘,家父打了一輩子光棍,到現在都不擅庖廚,我今天要是不在家,他又吃不上熱的了。”說罷他拱拱手,便快步朝呂宅的方向走去。

阮糜駐足良久,目送着年輕人離開視線,想到這對父子團聚的情形,她心中洋溢起一絲暖意。同時,女校也忍不住反覆咀嚼起年輕人剛才那最後一句話:“老蒼頭打了一輩子光棍?那這麼說……呂無念其實不是他所生?”

“這不是阮校尉嗎?”女校的背後忽然響起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阮糜轉過頭,夕陽下,一個水蛇般的身姿立在金色的餘輝中,他尖酸的笑臉與四周倦怠的氛圍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戚先生?”阮糜心中升起一股厭惡,語調也冷了許多,“你還留在城裏做什麼?”

“無事可做。”戚不生陰慘慘地訕笑着,輕撫自己修長白皙的手指,像是在擦拭一件狠毒的兵器,“終日喝茶。”

“那先生叫住在下有何高見啊?”阮糜感到自己的耐心正在迅速流逝,她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扭頭就走。

“我聽說阮姑娘對二十年前施魯的失蹤心存好奇,”戚不生這話說得四平八穩,不緊不慢,阮糜卻被他語氣里某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勾起了強烈的興趣,“在下也許,可以為姑娘略盡綿薄之力。”

“願聞其詳。”阮糜謹慎地回答,雖然還是談不上客氣,但她口氣中的鄙夷已經收斂了許多。

“阮姑娘若有興趣,不妨賞臉走一趟這個地方。”說罷,書生恭恭敬敬遞上了一張二指寬的字條,浮腫的麵皮下,似乎帶着一絲竊笑。

阮糜不知姓戚的葫蘆里在賣什麼葯,只是對這人的厭惡,本能地又加深了一層。她警惕地接下字條,不知該不該當著對方的面展開。

戚不生眼中閃過一絲大功告成的滿足,他微微欠了欠身,便一言不發地轉頭離開。金色的落日在他背後打出一條細長的影子,就好像那人在地上拖行出的毒跡。

直到水蛇般的背影混入人群再也尋不見,女校才展開手中的字條。她原以為上面會寫着一個偏僻的所在,誰料寫在上面的地址卻是萬家樓。萬家樓就在康宅的對面,一樓賣茶,二樓賣酒飯,地方稱不上高檔,但是在縣城中,也算是個去處。阮糜尚未用過哺食,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心想反正自己也要找個地方祭五臟廟,不如順勢看看姓戚的在搞什麼名堂。

每一個酒樓都有它的特色,萬花樓的特別之處,就是它的不特別。它的酒菜不是特別可口,價格不是特別昂貴,生意不是特別興隆,掌柜也不是特別熱情。許多特別的酒店都倒了,萬家樓卻依然不溫不火地維持着,阮糜大啖着羊肉心想,也許不特別就是它的生存之道。

半碟羊膾合著蒜泥下肚后,女校就察覺到有個人正遲疑地向自己這邊走來。她放下筷子打量來者,發現那是個約莫50歲的男子,站立的樣子像是隨時都會栽倒在地。他的左側額頭塌陷了一大塊,左眼也無法張開,半張臉處於一種病態的僵硬中,小半邊身子也在不規律地微微抽搐,這樣一個人就算之前學過武功,現在肯定也早已荒廢了。

“姑娘是天策府的阮糜校尉吧。”那人聲音很輕,彷彿怕冒犯了眼前的女校,他神態里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惶恐,似乎常年生活在風聲鶴唳之中,“戚先生讓我過來與姑娘說話。”

阮糜愣了一下,她不明白戚不生為什麼給自己派來這麼一個廢人。女校指了指面前的凳子,殘疾老人卻慌張地連連擺手:“我站着回話就行了……戚先生,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阮糜點點頭,放下了筷子,她預感到會有一場長篇大論。

“郝延恩,曹師遠,常尚惠,施魯……他們都不是意外死亡。”

女校略微頷首,這早已在她的預料之中。

“他們……都是一次黨爭的犧牲品?”

“黨爭?”

“郝延恩,曹師遠,常尚惠,施魯,還有在下,我們都有另一個身份,我們是霍國公安插在玄甲破陣營中的親信。”

“霍國公……王毛仲?”

老人點點頭,還能動的半邊臉上並沒有顯露出羞愧的神情:

“我家主公出身行伍,特別看中對軍隊的控制。他蒙寵時,曾在全國邊軍中四處安插自己的人馬,玄甲破陣營,自然也不例外。太平公主伏誅后,我家主公官拜輔國大將軍,勢頭一時無二,各路邊軍對於他強塞進來的親支近派,都是敢怒不敢言。這樣的局面一直維持到開元十八年,朝堂上風雲突變,後來我們才知道,是高公公要置我家主公於死地。次年正月,我家主公被賜死於永州道上,消息傳到雁門時,我們這些人都意識到好日子結束了,只是,想不到災禍會來得這麼快。”

阮糜心中一動,她已經猜到了後面的事,但是,她卻不願意接受。

“二十年前在雁門發生的一系列命案,其實是蒼雲內部對於王毛仲勢力的一次清洗。上到軍官,下到伍長,只要是王毛仲安插的人,誰都沒有躲過滅頂之災。”

阮糜默不作聲,她彷彿聞到了那時空氣中的血腥味。女校沒有去費力否認老人所說的話,只是抑制住自己的好惡,靜靜等着對方說下去。

老人接着告訴阮糜,有差不多兩百名士兵,在派往句注山深處的時候失蹤了。然而,關於他們的調遣記錄,其實早在一個月之前就已經停止書寫了,當他們被一道道自相矛盾的軍令呼來喝去時,他們其實是一支在文書里根本不存在的幽靈部隊。而當軍隊被除掉之後,剩下的,就是處理軍官了,郝延恩曹師遠是主要的目標,而作為曹師遠心腹單位常尚惠也不能留。

“事後我才知道,唯一一個讓他們感到棘手的人是施魯,雖然他也是王毛仲安排進來的人,但他的聲望實在太好了,你很難找到一個像他那麼完美的軍人。蒼雲高層在殺不殺他的問題上,一度猶豫不決。”

“那最後,為什麼又下決心殺了他呢?”阮糜問。

老人嘆了口氣,還能動的半邊臉上露出惋惜的神情:“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誰叫施魯一直替王毛仲的人說話。”

阮糜點點頭,她不得不承認,這個解釋合情合理。也許施魯幻想他的名聲可以救他一命,也許他真的就是個一根筋,認為自己必須站出來保護同袍,甚至不惜公然對抗蒼雲高層。然而對於一支軍隊,最可怕情況的莫過於內部出現兩種聲音,一定程度上,他是被自己的名聲害死的。

“忌憚於施魯的人望,蒼雲把他的屍體秘密掩埋。據說,他臨死前曾經通過親信秘密向外送出過一封軍函,但是誰都不知道軍函的內容。”

“當初是誰下命令殺死施魯的?是燕帥,還是薛帥?”

“那時燕帥剛進入玄甲軍不久,下命令的自然是薛帥,但是據聞燕帥甫一進入玄甲軍就頗受器重,如果她當時也是知情者之一,我一點也不奇怪。”

阮糜點點頭,腦海中又浮現出燕忘情發現勒索信是一封軍函后那種凝重的表情,也許,她當時回想起了什麼。

“那你在這件事中,又是個什麼角色?”

“郝延恩和曹師遠死後,我和另外兩名同袍不願坐以待斃,所以我們闖入玄甲軍校尉李青霄家,想要劫持他……”

阮糜恍然大悟:“你是當時三個執戟郎之一。”

“然而李青霄早有防備,我們三個人完全是自投羅網。我們沒能為同袍報仇,也沒能坦然一死追隨主公,我們……失敗得太難看了。”說到這裏,老人神色黯淡了許多。

“你又是怎麼跟安祿山的人扯上關係的?”

“我被打豁了頭顱,卻僥倖未死。後來的日子,我遠走他鄉,隱姓埋名。我也不知道,安大人是怎麼找到我的,這些年來,我也一直感嘆於他的神通廣大,剛才我所說的內容里,關於那兩百名士兵和施魯的部分,也是事後安大人告訴我的。他要我留在他身邊,必要時站出來與燕帥對質。說實話,我並不想找蒼雲報仇,我是個苟延殘喘的多餘之人,我跟我這條命都輕如草芥。現在安大人要與蒼雲爭奪雁門,這是大人物之間的事。我只是在其中隨波逐流,畢竟,我沒有什麼選擇,也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阮糜有些語塞,她忽然意識到,她沒法怪罪眼前的廢人。當他們被擺上棋局,一切就早已由不得自己了。

“對了,戚先生要我給你帶個話。他說,正是因為清洗了那些暗藏二心的曹國公人馬,玄甲軍的士氣和作戰效率才能大大提高,這才有了開元二十一年對於奚人的那場大捷,直接將奚人趕出四百里之外,從此十年不敢犯邊。”

女校心中竄起一縷怒火,她知道,這些話原本戚不生是不用告訴自己的,他這樣做,也許只是想從女校的迷惘與沮喪里獲得樂趣。而且,他也成功了。

“最後一個問題。”阮糜問心中湧起報復的衝動,“一個安祿山的探子,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老人半張臉上還是一副患得患失的神情,然而在他的身後,阮糜彷彿看到了戚不生那殘忍,惡毒的嘴臉:

“戚先生特別囑咐我,如果姑娘問我剛才那個問題,就這樣回答你:理由真的這重要嗎?也許,我只是好奇。”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鐵鶴書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修真仙俠 鐵鶴書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第三十節【安德列斯將軍問那裏發生了什麼(三月二十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