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二十九節【天上的問候與地上的大師們】

第九章第二十九節【天上的問候與地上的大師們】

“失蹤的那些人再也沒有出現,幾年後浮出水面的各種地下傳銷網絡也跟他們沒有關係。

遣散結束后,那些基礎服務提供者也紛紛離開。香口鎮留下的,只有一棟棟空關的爛尾樓,無人經營的鋪位,滿地的宣傳材料,還有不到一百個遲鈍老邁的本地居民……”

毫無疑問,這些根本不足以支撐起一個曾經過度生長的城鎮,於是在一片鋼筋混凝土的環繞中,這個鎮子飛快地衰落下去。平時即使是白天,你在鎮子裏也幾乎看不到任何一個人,只有風卷着落葉和紙屑滾過街道。雜草淹沒了原本的路面,無人店面的招牌隨風搖曳,發出乾澀的嘩啦聲,老鼠和野貓肆無忌憚地在光天化日下當街穿過。驟起驟落之後,香口鎮什麼都沒留下,只有一灘繁華的灰燼。

但是在這片末世般的荒蕪中,卻有人建起了一棟考究的兩層小洋樓。小樓建在鎮子中心,一個十字路口上,過去那裏曾有過一個從來沒工作過的交通燈。一棟小洋樓建在馬路中心這本身已經夠古怪的了,更奇的是,小樓里的住戶,幾乎從來不出門。

那扇大門只有在每月一次卡車送來食物補給的時候才會打開,而即使是那個時候,能夠看到也僅僅是兩個工作人員打扮的人從小樓里出來卸貨。而小樓的主人,那神秘的四男二女,幾乎只存在於當地人的謠啄中。

小洋樓本身很有情調,頗帶着些30年代老上海的韻味,但是如今它緊閉的門窗在晨霧繚繞下時隱時現,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惡鬼。當地人自然是不會喜歡這棟小樓的,從來沒有人願意靠近它所在的十字路口,有人傳言那裏曾發生過慘烈的車禍,也有人說小樓的最上一層關了一個頗有來頭的精神病人。

“但那棟小洋樓里既沒有惡鬼,也沒有精神病人,那裏,其實是一個科學觀測站。”閆康說完,把廣告單遞迴給啞巴,後者已經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雜物,正一臉兇相地朝秀才索要廣告。

“為什麼要在那裏建觀測站?”小葉問。

“不知道,甚至,連這個站隸屬於何處也沒人知道,他們在觀測什麼,為什麼常年在小樓里閉門不出,這些都是謎團。它已經在空蕩蕩的小鎮上獨自運行了二十多年,除了定時獲取補給,從未與外界接觸,不過……對於他們的觀測對象,外界的猜測一天也沒有停止過,你們應該還記得我之前跟你們說,在香口鎮裏熱火朝天的時候,有一本與傳銷無關的書籍忽然開始在當地熱銷起來。”閆康的視線又轉向窗外的迷霧,像是從霧氣蒸騰中看到了那段已經遠去的歲月……

那本書的名字叫《華夏信息功》,作者是我國中部地區某個小城市裏的科員。那是一段讓現在的人瞠目結舌的歲月,將近十年的時間裏,氣功熱在中華大地甚囂塵上,每個人都相信有人能用水治病,能發功招來暴雨澆滅山火,最白熱化的時期,幾乎每隔幾個月就會冒出一個新的大師,從南到北,各種不同名目的氣功研習班像雨後春筍一樣在樓道或廠房中誕生出來。相比於他們七十年代的前輩,新一代的大師們更熱衷於著書立說,從養生,治病到特異功能,當時的書店裏充斥着各類打着不同旗號的氣功學習材料。

《華夏信息功》就是這麼一本淹沒在同類書籍中的平庸之作。它誕生於八十年代末,挂名於J市一家默默無聞的出版社,僅憑它的名字,就可以斷定這不過是對於同時期張某堡中華養生功的一次拙略模仿。

這本書的歷史我們大約可以追朔到1986年前後,那一年,40歲的J市科員閻某忽然開始了他的行醫生涯,他通過自幼修習的內功給患病的鄰里親友灌輸“信息”,並且傳授他們強身怯病的訣竅,一個月後,在兩個當地記者的反覆慫恿下,他決定寫一本書系統地闡述他的氣功養生理念,這就是後來的《華夏信息功》。

平心而論,閻某並不是一名成功的大師,他在91年因為車禍肇事鋃鐺入獄,而他的行醫事業,很可能早在那之前就已經結束了。在當時激烈的競爭中他沒能為“華功”打開市場,也沒有為自己爭取來足夠數量的信徒,《華夏信息功》這本書在各地都遭遇了曇花一現的尷尬,很快就因為無人問津紛紛被從書架上撤了下來。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麼一本書,竟然會在五年之後的傳銷小鎮中掀起了一場風暴。

在香口鎮,修習“華功”的人員跟從事傳銷的人員高度重合,這聽起來似乎很荒誕,但是在他們看來,“華功”和樂康活其實是一件事情的兩面。人們在上課和跑業務之餘,紛紛結成練功小組,放下記錄營業狀況的紙筆計算器,拿起書本開始吐故納新,在最瘋狂的那兩年裏,這兩種文化在香口鎮裏以一種不自然的形式被擰在一起,人們追求財富,也在追求養生,人們上一刻還在為金錢瘋狂,下一刻卻開始參悟恬淡的真滋味,天平的指針在物質和心性之間劇烈搖擺。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香口鎮光輝歲月的終結。

隨着香口鎮傳銷團伙被取締,“華功”的歷史就此結束,最後一批加印的《華夏信息功》被遺棄在了鎮上書店裏,彷彿一塊塊蒙塵的墓碑。現在回過頭看,在“華功”荒唐的一生中,真的沒有多少值得注意的地方,除了一起可悲的事故:1989年,南方的一處氣功研修班在晚間修鍊“華功”的過程中,集體發瘋了。

這個研修班的所有成員都來自當地一處五金加工廠,組織者胡某是一個“華功”的狂熱信徒,在當時中功香功大行其道的局面下,她憑藉著熱情和不懈的勸說終於聚集起了一批對於“華功”感興趣的人。同一年,北京妙峰山舉行的高級氣功強化班[1]上,學員們被要求在頭上蓋一口的鐵鍋以方便“接收宇宙磁場”。但是胡某則在妙峰山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他根據《華夏信息功》中所謂的信息導引原理,用廠里的工具自製了一種頭戴式接收天線。在學習班開展的兩次活動中,戴着天線的學員們不停地向宇宙“呼喊”,事後他們紛紛表示,精神愉悅了,思維清晰了,彷彿與宇宙里某個高級的文明達成了通信。有人報告說,聽到了外星文明美妙的音樂,還有人聲稱,有外星人隔空與自己心靈交流。然而學員們的親友卻對這種說法極其不以為然,一個學員的丈夫在隨後的調查中作證,進入學習班之後,該學員的記憶力嚴重衰退,精神恍惚,時常用一種類似閩南話的方言竊竊私語,對身邊人說的話漠不關心,卻總是喜歡在別人背後用陰沉的眼神盯着對方。

活動場所周圍的住戶報告了好幾起反常事件,包括學員在發功時期大聲的嚎哭,原地打滾,沒有意識地頻繁撞擊身體,像機械人一般僵硬地行動。但是這些怪事在當時的氣功熱大背景下並不足為奇,無論是香功還是中功都有過更聳人聽聞的受功表現,所以當時這些報告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

89年6月底的一天,好幾名“華功”學員的家屬因為親人的夜不歸宿找到了學習班的練功場所:當地公園中里的一間棋牌活動室。在開門進入之後的將近半分鐘時間裏,他們都認為各自的親人只是因為疲勞而倒地昏睡,但是緊接着,他們發現地上的學員們對他們的呼喚毫無反應。學員們全都睜着眼睛,五官因為恐懼而極度扭曲,有幾個人的臉頰上清晰可見挫傷,這應該是把接收天線強行扯下來時造成的。所有倒地的學員都在做着平和而緩慢的深呼吸,後來醫生在檢查中發現,這群人的耗氧量遠遠超過了普通的成年人。

雖然醫院方面從來沒有給出確切的解釋,但是當時大部分的人都相信,這些學員是在練功途中走火入魔——這個如今聽來荒唐透頂的說法,在當時卻是順理成章的。經過了長時間的治療后,那批學員中只有一個人的病情有了起色,他可以在有人幫助的情況下簡單進食,並且對別人的呼喚做出有限回應,病人的家屬曾經考慮向閻大師提出賠償要求,但是他們沒法拿出發瘋與“華功”之間存在關聯的證據,事實上,那個棋牌活動室在事發之後沒多久就被拆除,原址上豎起了一座異常古怪的後現代雕塑,有人說那雕像是漩渦,有人說那是星空,不過都沒法得到驗證,甚至連雕塑的作者是誰都眾說紛紜,因為雕塑下部的銅牌上只寫着捐贈人的化名:Dr.T。

注[1]:作者為了情節安排而改變了強化班舉辦的時間,真實的強化班其實是在1993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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