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了一位天生的作家(2)
馬蒂之外,海安是作者着力書寫的重點人物。出身於豪門財閥之家的海安,除了天生一副超凡脫俗的面貌和身材外,一出生就衣食無憂,豪放洒脫,自然成為眾美女追逐的對象。看來一味遊戲人間的海安,其實是最最深情的一個人,不過他迷戀的是在襁褓中就已夭折了的雙胞胎兄弟,反映的正是Narcissus式的自戀傾向。浪遊在馬達加斯加被人稱做耶穌的流浪漢,卻長了一副與海安一模一樣的面貌,海安在人間無能施與的愛,全部傾注在耶穌的身上,不幸的是耶穌卻是對人間的情愛疾苦都無動於衷的超人。沒有回應的愛是未完成的愛。愛海安的女子們在海安那裏得不到回應,愛耶穌的海安在耶穌那裏也得不到回應,愛都無能完成,也就無自由可言了。馬蒂遠赴馬達加斯加苦心地尋訪耶穌,然後不計艱險地追隨耶穌,這其間的緣由,固然一方面是為了自身的解脫,更重要的卻是為了無能完成對海安的愛。馬蒂悲劇的死是一種方式的殉情,正如海安的自殘也是另一種方式的殉情。吉兒的聰明務實,使她早看出陷入海安情網的危險,而及時逃脫。最可憐的是小葉,愛海安愛得太深,不惜改扮男裝來迎合海安,但終亦無濟於事。這整個情愛的羅網,構成了對同性之愛過分壓抑后的心靈投射。
馬達加斯加的場景是全書最不寫實的一部分,是一個夢境、一個理想,也是台北社會的一個倒影,用以反襯現實的庸俗。可是若沒有這一部分,全書會失去了現在所具有的空靈。耶穌這個人物當然也只能在夢境和象徵中存在,他是海安的另一個自我,是一個虛的海安。馬蒂追隨耶穌正如她追隨海安,不會獲得愛的回應。在經歷了虛實兩面的經驗之後,馬蒂終於了悟。
從另一個層面上來看,《傷心咖啡店之歌》也是部成長小說,寫馬蒂從稚嫩走向成熟;在一步步發現自我的過程中,馬蒂產生了過人的自信,毅然走上不從俗的道路。同時這也是部求道的小說,寫馬蒂從懵懂到悟道,一旦領悟,馬蒂便覺得她的生命似乎已與宇宙合一了。
在冥想中她的意識不斷擴大,擴大,擴大到瀰漫充滿了整個宇宙。她與宇宙等大,於她之外別無一物,連別無一物的概念也沒有。於是不再因為找不到方向而彷徨,因為所有的方向都在她之內,自己就是一切的邊境,所以不再有流浪。
也明白了生命的意義。
山頂上的馬蒂領悟了,生命的意義不在追求答案,答案只是另一個答案的問題,生命在於去體會與經歷,不管生活在哪裏,繁華大都會如台北,人們活在人口爆炸資訊爆炸淘金夢爆炸的痛苦與痛快中,這是台北的滋味,這是台北人的課題。也有活在荊棘樹林中的安坦德羅人,他們的生命舒緩遲滯,享有接近動物的自由,卻又限制於缺乏文明的困苦生活,這是曠野中游牧的滋味,這是他們的課題。
朝聞道,夕死可矣。在完成自我以後,脫離了無能完滿的愛的痛苦,死便成了無能避免的宿命。
一起經營傷心咖啡店的一票朋友,最後死的死,散的散,正像曹雪芹筆下大觀園的崩解,然而各人卻都經歷了各自的生命,從中獲得不同程度的了悟。
這是部寫人的小說,情節只是隨興,有時使人覺得太過偶然,像海安的車禍、馬蒂的死等等。英國小說家安東尼·布爾吉斯(AntonyBurgess)生前在他《最佳英文小說導讀》一書的序言中,把小說區分為藝術小說和通俗小說兩種,他說前者主要在寫人,後者主要在寫情節。無疑,朱少麟企圖努力把《傷心咖啡店之歌》寫成一部寫人的藝術小說。雖然作者並無多少寫作經驗,但她對文字的駕馭能力、對人物塑造的掌控、對場景的烘托、對思想的厘析與辯難,都不能不令人驚嘆,足以證明作者是屬於天生作家的一類。我們期待作者在未來的歲月里會有更上層樓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