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咖啡店之歌》02(2)
英文系的學生習慣以英文名字彼此稱呼,這幾乎是一項傳統,久而久之,互相遺忘了別人的中文姓名。所以在同學的印象中,馬蒂不叫馬蒂,而是薩賓娜,孤獨的薩賓娜,獨來獨往的薩賓娜,或者說,自尋苦果的薩賓娜。
對於這種處境,馬蒂並非沒有自覺。她深深明白,薩賓娜之所以被孤立,完全是因為薩賓娜太急於找到一個超過同窗之誼的親密伴侶,而她的伴侶——傑生——恰恰好是班上的助教,恰恰好是一個不在乎所謂社會關係的瀟洒助教。這種前衛又自我的作風,觸犯了同學們心情上若有似無的規範。同學們用默契構成他們的判決:薩賓娜要搞兩人世界,那就給他們一個純屬兩人的世界。
為了一種心靈上的歸屬感,馬蒂從大一就開始從同學的陣線單飛,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種不成比例的犧牲,他們無法明白馬蒂的沉溺,馬蒂也不能了解,何以這麼私人的情事必須迎合眾人的心情?傑生告訴她:“薩賓娜,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看法,不要為別人的價值觀而活。”說得不是很清楚嗎?她要的不過是這麼簡單,一個家,一個回家的感覺。傑生的地方有溫暖飽滿的燈光,有滿室的原版英文書,有上百張經典爵士唱片,有一台電動咖啡機,這讓馬蒂感覺回到了家,雖然與她生長的景況相差那麼遙遠,但是馬蒂的想像力可以自動延伸出神秘的連結。她在大一下學期就遷出宿舍,搬去與傑生同住,並且覺得永遠也離不開這個家了。
傑生認為一個人要忠實地為自己的感覺而活,在某種層面上,傑生的確貫徹了他的人生觀。馬蒂大三那年,傑生在自助餐廳認識了一個應用數學系的女孩,他很快地感覺到對這個女孩的愛慕,而他是為感覺而活的。馬蒂終於離開了她與傑生的家,只帶走一隻皮箱和手腕上四道深色的疤。馬蒂回到了家裏,像往常一樣,這個地方並不歡迎她,馬蒂領悟到只有回去把大學讀完,才能真正永遠地逃脫這個家,所以她又帶着一隻皮箱和手腕上四道深色的疤,回到英文系。這一次,她是完全地孤立了。
往事像是一場黯淡的夢,這場夢模模糊糊地侵蝕了真實生活的界限,將黯淡的燈霧過渡到馬蒂後來的人生。
昔日的同學不斷地湧現,當年的系花法蕾瑞坐在馬蒂的左手邊。令人意外的是,法蕾瑞單獨一人赴宴。法蕾瑞很寂寥地靜靜抽了一根煙,捺熄煙后,出奇地活潑了起來。她用全副精神研讀着馬蒂的名片,馬蒂則乘機端詳着她。法蕾瑞的雙眼很美麗,還有海軍藍色的眼線塗暈出逼人的艷光,但是艷光下有脂粉掩不住的淡淡眼袋,秘密地記錄她這七年來走過的路程。這曾經是一雙令馬蒂羨慕的美麗眼睛。
“唉,很不錯嘛你,薩賓娜。”她把名片放進手袋,順手又掏出一根香煙,“這家公司很難考的耶。做多久了?”
“不久,才四個多月。”
馬蒂不想騙人,她的確在這家公司待了四個月,只是已經辭職了半年多。
“真好。聽說你結婚了是嗎?怎麼不見你老公?”
“他在國外。”
這也不算說謊。馬蒂的丈夫隨公司在南美洲進行一樁建築工程,這兩年總是在國外的時候多。馬蒂略而不提的是,即使她的丈夫回國,也不會與她同住。他們很早就分居了。
談話至此,法蕾瑞大致覺得已善盡了禮節。她眨了眨塗著海軍藍光澤的美麗雙眼,正打算點上手中的香煙,一瞥見禮金台前新簽到的來賓,又將香煙捺入煙灰缸,這支未燃過的細長香煙委頓成了一圈問號。春風吻上法蕾瑞的臉。馬蒂也看着來人,這人比記憶中壯大了許多,是他們班上連任三學期的班代表,英文名字叫戴洛。
戴洛用麥克筆在紅幛上畫了很大一個DARYL字樣,最後一撇裊裊不絕蜷曲成一束羽毛狀的圖案,簽完名字,他站直了環顧整個大廳,巡視的目光所及,從筵席的各個角落都反射回了燦爛笑靨。
“戴洛!”
一個瘦小、挺直,穿着吊帶褲的男人拋下了正在歡敘的同伴,起身用力揮着手,戴洛含笑向他走去。一路上,有的人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臂膀,幾個人隔着坐位抓他的手搖了搖,有個人則頗有力道地拍了一下他的頭,戴洛回首在這人耳邊低語了幾句,這人嘹亮地笑了。戴洛來到吊帶褲男人身邊,那男人捧起戴洛的手猛撼着,戴洛眯起眼睛相當柔和地看着他。
“啊,我們的皮鞋大王,全英文系就屬你最有成就了。”
這個被戴洛稱為皮鞋大王的男人,馬蒂現在記起來了,是大二時插班進來的專科畢業生,人雖瘦小,卻有一個很具分量的英文名字,叫克里斯多佛,記憶中是個特別羞怯內向的男孩。戴洛在大三班代兼任系學會長的任期中,力排眾議讓克里斯多佛擔任系幹事,掌管所有系際活動事宜。克里斯多佛個子小,聲音也出奇的細小,很容易臉紅。系幹事的工作迫使他常上台主持會議,戴洛鼓噪同學叫他克老大,克里斯多佛站在台上聲若細蚊地答應着,臉更加地紅了。
如今的克里斯多佛瘦小依舊,不知何時成了戴洛口中的皮鞋大王。戴洛與他交頭接耳談了一會兒,又起身向筵席前方走來。一旁坐着的一個小女孩引起了戴洛的注意。戴洛蹲下來用指尖牽起小女孩的手,並與女孩的父母對視而笑,雙方的笑容都是無語而溫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