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可文:中年轉行第二春(1)
舒可文1995年進入《三聯生活周刊》,任文化編輯。時為中國科學院經濟管理學院哲學教師,副教授。現為《三聯生活周刊》副主編。
1994年有一個非常熱的夏天。我每天都得給我剛出生不久的小閨女洗好幾次澡,那時候她是我的天,我的地。閑着沒事的時候,不緊不慢地寫了本跟藝術有關的小冊子,主要是因為本來沒什麼別的事,有人願意出版它,正好給家裏添點進項,其他的事情都如外太空的奇聞。
奇聞之一就來自呂祥,他一直是我們家最近的朋友,隔三差五來聊天,那個夏天他時不時地說到三聯書店籌辦生活周刊的事情,我一耳朵進,一耳朵出,全然與我無關。後來天氣漸漸涼下來,這個話題的熱度也降了下來,我記得似乎是因為投資之類的事情。到了轉過年1995年,天氣又熱起來的時候,朱偉打來電話,問我在幹什麼。我在家當全職家庭婦女已經幹了一年多了,新學期開始后就得回學校接着教書去。他說,那多沒勁,還不如到《三聯生活周刊》來。懵懵懂懂的,我居然是按照學校開學的日期,9月1日,到生活周刊上班的。
最初的幾次選題會上,我聽着一群小姑娘、小小子興緻極高地彙報着他們四處搜集來的信息,有荷里活某明星的什麼事,有某公司的什麼事,我如同墜入五里霧中:這些事一向只能是茶餘飯後的談資,明明是別人的事,卻如數家珍,一本正經地把它們拉到和自己這麼近的距離,顯得非常不靠譜,總之,"別人的愛情總是那麼美麗"--這是生活周刊某一期的封面題目。接着,朱偉就要問:"角度?"這又讓我納了半天悶兒:有啥說啥,有根有據,還不行?不行,因為題目多數來自道聽途說,大家都在說的事,你有什麼理由再說它?全憑你從中發現了什麼"角度",也就是它之所以值得說的理由。"角度",在生活周刊的頭幾年是個最讓大家費心的詞,後來改成了比較平易的"你怎麼做"。
雖然來之前朱偉問過我,看不看一些時髦的書,我說看,來了之後我立刻感覺到他問的和我答的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原來以為不就找題目嗎?不就寫字嗎?後來發覺這完全是一份新活計,根本不是我習慣的那種題目和那樣的文字,好在這時候生活周刊還沒有進入真正的運行,我還有時間把舊習慣調整到另一種狀態。
很快,1996年一開始,生活周刊就進入了雙周的運行,我就像揪住青春的尾巴那樣,揪着這輛快車,買了不少我原來根本不看的書,壯着膽子寫着那些自個還沒想清楚的事,感覺是中年轉行第二春。
生活周刊有一個宗旨,就是要反映時代進程。一個時代當然是由各行各業的人構成,我一開始就被放在文化部,對於我來說首要的事情就是放棄原來習慣了的注意點,不能從書本上尋找說話的題目,必須在正在發生的事情里找到可說的題目,哪怕是過了沒多久的事,在朱偉那兒也被叫做"腌兔子"。
城市文化中,藝術被拉入我們的選題有點偶然。雖然藝術家是非常敏感又非常特殊的一群人,他們有時候是批判者,有時候是時尚製造者,有時候是一種價值的製造者,有時候是一種價值的消解者。但那時候,中國當代藝術剛從非常邊緣的狀態漸漸進入城市文化的主流。就像商人賺錢有各種各樣的花招一樣,藝術家也有各種花招製造不同的趣味,他們的着數屬於藝術,反映的卻是這個時代、特定文化的氣質。以前在寫美學題目的時候,也要拿藝術家來分析,但那只是從作品或文字記載上做文章,材料和依據都是過去時態的。而這種進行時態的藝術現象充滿了魅力,大有可解釋的空間,可我完全不會採訪。
這時候,我的朋友邱志傑和王銘銘給了我極大的幫助。最開始的採訪是拿邱志傑練手,對邱志傑的採訪讓我第一次拿藝術的現在進行時態做文章,這顯然符合生活周刊對新鮮度的要求,但是有一段時間,我只把採訪歸置在一個"角度"下,基本原樣地寫下來,因為這些材料根本超出我的分析方式。王銘銘幫我找到了新的方式,他給了我們家很多人類學的書,而且不論多麼細枝末節的問題,他都有問必答,有時候他也講一些他在做人類學田野調查時候的趣聞,我從中獲益不少。我問他是不是可以把藝術家當成一個族群看待,他說當然。此後我試着這麼做,即使是做藝術評論,也完全改為對作品閱讀、對創作者的創作方式和思維方式的閱讀,然後才有閱讀者的敘事。
藝術活動在那時候的媒體上基本還是一種時尚題目,或文化新聞事件,我寫的這些東西是一種很混雜的雜燴,不一定符合傳媒慣例,但朱偉還是都把它放在了"藝術"這個專欄里,並一直讓它持續着。很快,生活周刊成了反映藝術動態的一個公共平台,也讓我給自己定的題目有了長期做下去的機會。北京被"**"圍困的時候,人民大學出版社約我把這些東西整理成《相信藝術還是相信藝術家》出版,算是我對這個欄目的一個交代。
2001年生活周刊變成了真正的周刊,那時候中國房地產已經成了城市中最活躍的產業,福利分房停止了,房子開始成為50年來普通中國人第一項大的不動產。改為周刊后的第一期封面故事就是《居住改變中國》。這本來是藝術批評家黃專策劃的一個展覽的題目,黃專、上河美術館的陳家剛,拉上我,討論了好長時間,越討論規模越大,後來又加入了潘石屹、張欣。我已經開始查找幾十年來和住房有關的政府文件、媒體報道,甚至小說里寫到的居住狀態,最終因為展覽線索太多和一些其他原因,沒有做成展覽,卻成了我們雜誌現成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