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馬山莊的兩個男人 (19)

歇馬山莊的兩個男人 (19)

酒氣說,廣大,咱們成了親戚,郭長義那小子,就走着瞧吧。心中的快意,被一句話從頭灌到了腳後跟兒。鞠廣大看着鄉農委主任,腰板越挺

越直。快意在達到極致之後,說不清的東西終於能夠說清了,它是被鄉農委主任說清的——和劉大頭連襟,是對郭長義最有力的報復。

這是一個怎樣的下午啊!如果說好日子到結婚這天達到了極致,這個極致就是農委主任說完那句話之後的時光。鞠廣大送走最後一個客人,回

到院子裏,就再也站不住了,就一下子坐在了三黃叔坐了一上午的木椅上。人在快樂時應該是精神抖擻的,是渾身有着使不完的勁兒的,可是

鞠廣大反而委靡下來,癱軟下來,反而痴獃呆地兩眼發直。他喝了太多的酒。

被一個巨大的報復的快感襲擊着的鞠廣大,在新婚之日的下半晌,爛醉如泥。他眼看着幫忙的人們在院子裏幫他幹活,腦子裏卻一片混沌一片

空白。他的臉一直仰着,眼直直地瞪着大家,表情極其空洞,那空又不是真正的空,是滿了之後的空,飽脹之後的空。因為他的眼睛裏佈滿了

紅紅的血絲,嘴裏一口口吐着酒氣。後來,他的眼球瞪着瞪着就不動了,眼皮也有些僵硬。見他困頓,三黃叔差人扶他進屋,可是他一直往外

拽,不甘心告別這快樂和熱鬧似的,不肯進屋。但他沒有拗過大家,他還是被提前扶着進了新房。

鞠廣大從沉醉中醒來,已經是夜裏十一點。這時節,幫忙的人們早已離去,熱鬧和忙碌已經被沉寂和沉靜替代,屋子裏,院子裏,一點聲音都

沒有。鞠廣大睜開眼睛,四下環顧,好像有些不適應,好像自己在做夢。他的眼前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全是紅的,紅的窗帘,紅的被褥,紅的櫃

子,就連燈光也是通紅通紅。他腦子裏一點點浮出了白天裏的熱鬧場面,多日來忙忙碌碌的自己。可是那樣的熱鬧和忙碌浮現出來,他不知道

到底哪一個是夢,是白天還是現在。後來,他爬起來,他在東張西望中看到炕頭被子裏躺着的女人。看到女人,他突然清醒過來,清醒了眼前

的現實:這是他的新婚之夜,這個女人是自己剛娶回來的女人。鞠廣大一下子慌了起來,騰的一聲跳下地,他慌亂的樣子,好像他對這一切毫

無準備。

跟一個陌生女人在一起,正是一段時間以來忙碌的目的,正是一天來熱鬧奔着的結果。可是當忙碌退去,熱鬧退去,女人像海上的礁石一樣水

落石出,鞠廣大竟惶悚得不知如何是好。

鞠廣大朝女人看着,她在被子裏睡得很沉,因為她的臉上仍然戴着白天時的妝,有點不像真人,不過喘息聲還是能夠聽見的,是真人的喘息,

睡得十分香甜的喘息。鞠廣大看了一會兒,輕手輕腳推開門,經堂屋來到院子。院子裏一派狼藉,喜事之後的狼藉,他穿過狼藉解了一泡尿,

之後,回到屋裏,站到炕前。他點燃一支煙,一邊吸着,一邊極力尋找着白天的快意。可是,他憶起了白天乃至一段時間以來的所有景象,他

甚至憶起了鄉農委主任那句話,就是找不到快意。那快意好像白天的陽光,一經被夜晚吞噬,便再難找到,關鍵是,鞠廣大身邊多了一個女人

,他不知該如何對待眼前的女人。

吸完兩支煙,鞠廣大上了炕,但他沒有去動炕頭的女人,他從炕梢拿來一床被子,將枕頭移出來,躺了下來。他已經大半年沒有沾過女人了,

那樣的暖意,在工地幹活時天天都想,即使老婆死後,他也在睡夢中想過。可是眼下,鞠廣大沒有半點那樣的念想,她的喘息,她的睡相,都

讓他感到陌生。在這新婚的夜晚,鞠廣大想起了前妻金香,金香不管多累,從沒有先睡的時候,當然是因為他睡了黑牡丹才睡了,可是換了金

香,肯定會等到他醒或把他叫醒,畢竟,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

快意,忙碌熱鬧中的快意,真的就如被夜晚吞噬的日光一樣消逝在眼前的現實里,隨之而來的,是面對一個女人的陌生。前妻柳金香如何鏡子

一樣站在鞠廣大對面,讓他在自覺不自覺中有了參照,照出黑牡丹的陌生,這一點鞠廣大並不清楚。那個晚上,他內心裏只有一個願望,那就

是天快一點亮,也許天一亮,一切都會好起來。

天終於亮了,天是因為鞠廣大的盼望才亮的。鞠廣大在第一束光線照進窗玻璃時,霍一聲爬起來。然而,當鞠廣大在院子裏幹了一早上的活兒

,終於等到屋子裏的女人起來,彼此間的陌生,如同日出之後天地之間的距離,更加地大了起來。

其實鞠廣大剛剛起來不久,黑牡丹的外甥,劉大頭的侄子們就來到院子裏幫助收拾殘局了,有親人幫着收拾殘局,應該高興才對,可是因為炕

上的女主人一直沒有起來,鞠廣大內心特別焦急。有女主人和沒女主人,總歸是不同的。有了女主人,用混湯菜打點人情的事,就不該是男人

管的。有了女主人,一早生火做飯的事,就不該是男人的事。都七點多鐘了,女人還沒起來,鞠廣大隻好把送混湯菜的事交給外甥,進門揭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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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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