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的蜻蜓(16)

岸邊的蜻蜓(16)

在街門口,老姨夫把我喊進車裏。老姨夫說,春天,你上來!我不想上,我不想挨近他,他一早向梅花拍錢時,就把我得罪了。但是,我還是上了車,因為大街上有很多人,我不想跟他們打招呼。我剛上車,老姨夫就把車飛快地開出了屯街。我不知道老姨夫要去哪裏,幹什麼,但車的速度,讓我想起梅花描述的那個夜晚。那個夜晚,就是在這樣的速度之後,老姨夫擁抱了梅花。

車上的老姨夫與剛進村時判若兩人,與進呂作平家之前判若兩人,他不但沒有了衣錦還鄉的光彩,還呼哧呼哧直喘,喉節在不住地滑動,好像是那沓錢,把他身體裏某個部位揭開了,如同揭開了一個蒸鍋,他的整個身體都被氣體鼓脹着。在歇馬河邊,老姨夫把車停下來。老姨夫停車,卻不下車,只用眼睛看着窗外,靜靜地坐在那裏。

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這裏早已不是過去,河水少而又少,不是流淌,而是淤積,河床里到處都是沙岡、泥灘,河岸上的樹已被砍光,只剩下稀稀的艾蒿。這裏,正是當年呂家人放風箏的地方,它留下了我青春里最美妙的時光。

老姨夫點燃一支煙,拚命吸着,兩眼直直盯着河的遠處。他就那麼看着,看着,長時間不語。又不知過去多久,他轉過來。當他轉過來,喉節不再滑動了,好像,他鼓脹在身體裏的氣體在碕望中不知不覺消散了。他說,春天,老姨夫沒有做錯什麼。

我沒有收回目光,依然向長滿艾蒿的河岸看着。我說,我知道。

停頓了一會兒,老姨夫又說,你知道了就好,家裏人把你老姨夫看成什麼?畜生。

我沒有接話,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見我不語,老姨夫轉移了話題,說,不知怎麼搞的,這些年,一煩了,就他媽的想回歇馬山莊。

我想,人都這樣,有了成就感,就想回老家。

老姨夫說,當年要是不出來,一直在鄉下,種房前屋后一畝三分地,多好。

我想,人都是出來后才這麼想。

老姨夫說,你不知道,老姨夫打小就喜歡泥土。

我想,那你為什麼出去掌鞋?

老姨夫朝窗外吐了一口痰,說,要不是你姥爺一直看不上我,覺得你老姨嫁給一個沒根沒底的我丟了翁家人,我不會出來。我出來掌鞋,辦工廠,就是為了女人,為了讓女人的家族看得起我……可是,我哪裏想到,害就害在女人身上,害就害在家族身上……我這輩子都和女人、家族攪不清,我他媽的這是命!

老姨夫的話,讓我想起這些年來他為翁家人創造的一切,可是,因為提到女人,我忍不住說出了我一直要說的話。我說,你能說你沒愛過梅花?

聽我這麼說,老姨夫一下子悶住了,彷彿一個剛剛找到出口的人突然遇到攔路虎。他朝窗外吐一口痰,手用力揉着下巴,許久,說,是,是我不好,我那天不知怎麼了,很衝動,我一直後悔,我……都是她……

我說,你其實是愛着梅花的。

老姨夫沒再說話,長長吁了口氣,把手從下巴上拿下來,緊緊握住方向盤,想握碎什麼的樣子。不知過去多長時間,大約有兩分鐘,老姨夫清了清嗓子,又開始說話。他說,感情,哼,我他媽的最害怕談感情,你還記得在大連見過那個做食品生意的李田嗎?我對她有過感情,可是她騙了我二十萬就再也沒影了。梅花對我好,我心裏有數,她跟了我這麼些年,一心一意,她又是我外甥女兒,當然有感情!有感情就有,誰也沒不讓,我待她好,就行了,她非得逼我……逼我不成,就和呂作平合夥謀害我……不就是為了幾個錢嗎?呂作平騙我也就夠了,呂作平找我簽字報白條,也就夠了,梅花還要和他合夥!

老姨夫的話讓我震驚,他居然這麼清楚。最讓我震驚的,是他認為梅花騙他。

老姨夫說,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軟,見不得別人向我伸手,咱們家裏,你出去了不算,你說哪一個不是在向我伸手?!哪一個不是?

我眼睛看定了河對岸的稻田,難過像微風中的稻浪,在我的心裏滾動。老姨夫居然這麼看家裏人!他這麼看老姨,看大姨三姨四姨,看我的父母,都可以,惟獨不能這麼看梅花,梅花是真心的。

梅花不是那種人。我替梅花辯解。

老姨夫的聲音突然大起來,有點像吼,他說,一樣!在我眼裏,都一樣!

老姨夫的嘴唇哆嗦着,鬈髮在頭上微微顫抖,跟誰打架似的。他說,實話跟你說了吧,我確實愛梅花,我愛她愛到了骨髓!

老姨夫聲音急切,響亮,無遮無攔的,就像泄了閘的洪水。他說,再早,她沒說出來,我不知道我愛她,後來我知道了,可是又能怎麼樣?又能怎麼樣呢?她是好,她不像你老姨,也不像我在外面遇到的所有女人,她在你身前身後轉,就像這野地里的風在你身前身後轉,她身上永遠有一股泥土味,在外面受騙上當拼累了,一想到她就貼心貼肺的好受,和她在一起,就像回到歇馬山莊,她都快成我辦廠惟一的動力了,惟一……可是她,她卻這樣對我……

難過再也不是稻浪,而是稻浪上方飛舞的蜻蜓,它們在我的心裏撲騰着,掙扎着,使我的胸口迅速膨脹。我把目光從老姨夫握方向盤的手上移開,終於忍不住,推開車門,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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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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