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的蜻蜓(15)

岸邊的蜻蜓(15)

回歇馬山莊的路並沒有多遠,走三十公里國道,途經小鎮,再向北拐,走五公里鄉道,再向西拐,走三公里村道,就到了。在遼南鄉下,有好多這樣的路,不只是遼南,是全國。它們是許多人回鄉的必由之路,它們由寬到窄,由平坦到不平坦,一直通到鄉村。它們就像人身上的血脈,由動脈到靜脈,由粗到細,一直通到末梢神經。歇馬山莊是大地上的末梢神經,人身上的末梢神經通着手指、腳趾,通向一個個最微小的地方,大地上的末梢神經則通着一片片田壟、無邊的野地。進城這些年,一有煩悶,就想到鄉間遼闊的田野,可自從母親搬走,我再也沒有回來過。那裏,深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也深藏着我被拋棄的青春與傷痛。

在小鎮上,老姨夫遇到熟人,車停了下來。呂作平藉機點燃一支煙,也下了車。這時,一路上一直沒有說話的黑桃轉過身,看着我。黑桃將低垂的目光探向我,是那樣急促和慌亂,好像終於抓住什麼時機。她鬆開一直攥着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她說,春天,老姨夫昨晚回家,醉了。

他昨天喝得並不多。

老姨夫醉成爛泥,吐了一地,老姨把他好一頓罵。

聽黑桃這麼說,昨夜早些時候的鏡頭在我眼前浮現,那時他們還一唱一和的。

老姨夫後來火了,耍酒瘋,把家裏的水杯水碗掀了一地,還和老姨動了手。

我有些驚訝,我可是從沒聽說老姨夫發那麼大的火。

老姨夫後來,老重複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他不幹了,他要上南方。

他,他怎麼能說這些……看來他確實醉了。

多虧這句話才把老姨鎮住……俺覺得,那不是酒話,那是老姨夫的心裏話。

…………

黑桃抽回手,將兩隻手再次攥到一起,很憂愁的樣子。她說,春天,你說,老姨夫要真走了,咱們家可怎麼辦?

我不禁想起大姨夫曾經向梅花表示過的擔心,燕盪山的補丁里,有翁家一大家子人,可不是小事。大姨夫勸梅花去阻擋老姨夫變壞,本是為了使這塊補丁更加牢固,可他哪裏知道,正是梅花的加入,才使這塊補丁風雨飄搖。

儘管也和黑桃一樣緊張,我還是把手伸過去,握住黑桃的手,我說不會的二姐,老姨夫不過是耍耍酒瘋,不會的。

這時,呂作平打開車門,車再次啟動。

歇馬山莊的山野一片蔥綠,剛剛抽穗的苞米,在微風的吹拂下晃動着腦袋,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莊稼在夏季里當然是得意的,它們有人的侍弄,有大自然的滋潤,靜靜地吸收着來自地下的水分和養分,可以全然不顧身外的一切。它們不顧身外的一切,比如黑桃的心情,我的心情。實際上,因為兩天來了解了太多的事情,我已經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情。

我對黑桃的安慰並沒有錯,老姨夫下車時,比莊稼還得意,一早在賓館房間時的險惡嘴臉絲毫不見,也看不出夜裏醉過酒。他把車停在屯街人口密集的地方,老遠地,就和村人打招呼,跑上前去和村人握手。從不穿西裝的老姨夫今天穿了一身西裝,脖子上系一條艷紅的領帶,走起路來,領帶在胸前一盪一盪。有老姨夫的興緻,老姨更是得意得不行,吵吵嘩嘩,高音大嗓,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回來似的。歇伏季節,老人和女人都在街上。老姨夫一邊與大家說著話,一邊打開車後備箱的蓋,也讓呂作平打開他那輛車。老姨夫裝了滿滿兩車飲料。我、黑桃、呂作平,自然都成了這飲料的搬運工,在我們按老姨夫的旨意,往有老人的人家搬運的過程中,村人們對老姨老姨夫的誇獎,蚊蠅一樣滿街飛舞。這正是老姨夫想要的,可是,我想,他拉我們回歇馬山莊,難道僅僅為了這個?或者,他真的動了離開的念頭,回來告別?

不是,當然不是。搬完飲料,老姨夫湊到呂作平跟前。這是兩天來我第一次看到他倆走近。老姨夫說,作平,走,去你家看看你爸。呂作平眉頭皺了一下,但很快就放鬆了,轉身上車。一直懸在心裏的疑問一下子落了地——看呂作平父親,這才是老姨夫此行的目的。我、黑桃,我們不過是燈泡,就像昨晚我和二姐夫當燈泡陪老姨吃飯一樣。老姨夫安撫了老姨,安撫了梅花,還要安撫呂作平。老姨夫此行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安撫呂作平。對老姨夫的多此一舉,我不禁有些同情了,他哪裏知道,即使他真的弄了梅花,呂作平也不會把他怎麼樣。

呂作平父親已瘦得皮包骨頭,瞳孔掉進井一樣的眼眶裏,長時間地瞪着我們。他認識他的兒子,認識黑桃,認識我,也認識老姨,惟獨不認識老姨夫。任老姨怎麼介紹,一門兒扯着嗓子問,誰?誰?你是誰?直到說出老魯家鐵蛋,他才驚呼一聲,啊,鐵蛋,你是鐵蛋啊,你不是發了財嗎?你怎麼能來看我?

發了財的鐵蛋在老人終於認出他是誰時,從西服兜里抽出一沓錢,遞給老姨,向老姨使了個眼色,之後,轉身離去。又是錢!我愣在那裏,我看到老人眼睛裏流露出垂涎的目光,那目光一點點從炕頭伸出來,伸到那沓錢上,之後慢慢移到呂作平臉上,與呂作平臉上說不出是驚喜還是驚訝的表情連接……我立即轉出屋子。

從呂家大院出來,我恨不能腳下有道裂縫,把我吞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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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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