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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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州女真自從起兵以來,橫行塞外三十年,歷經無數的血戰惡戰,終於統一女真各部。之所以能夠百戰百勝,其中固然有女真人在寒苦之地數百年所磨礪出來的剽悍堅忍的勇力,更主要的是女真人的弓馬騎射凌駕於他的所有對手之上。

比起明軍來說,女真人此前歷經的主要戰鬥還都處在冷兵器的時代。對他們而言,最具殺傷力和威懾力的武器就是他們手中的弓箭。以他們長期以弓箭作戰的經驗來說,他們心目中天下最強的兵器就是弓箭,只要把弓箭練好了,天下沒有任何軍隊能讓他們害怕。

這種騎射無敵的念頭甚至在皇太極、代善這種人的心中都是一樣的。在此之前,沒有人沒有武器能夠對抗得了八旗軍的弓箭,他們認為以後也不會有。

所以當努爾哈赤說要拿明軍的火銃來試射一發的時候,很多人的臉上不敢表現什麽,但是心中十分的不以為然。

明軍的火銃有什麽稀罕的,又不是沒見過。在戰陣之上根本沒多大用處,就是那麽一股煙火一聲響挺嚇人,打出來的銃子七零八落也沒什麽威力,離得老遠打在鎧甲上最多就是受傷,鮮有能擊壞鎧甲致人死命的例子,哪比的上女真人的弓箭一陣齊射箭如雨下能掃蕩一大片,所過之處雞犬不留,這可比火銃厲害多了。

張承蔭所部明軍號稱精銳,帶了那麽多火銃,結果戰場上實戰證明根本拼不過他們女真人的弓箭,什麽大銃小銃統統沒用,一排火銃下來己方最多倒下幾十人,但是己方的一陣箭雨過去就能讓他們倒下好幾百,而且弓箭的射速遠高於火器,誰厲害自然是不言而喻。

而且明軍的大銃點不好還會自己爆炸,在場的人有親眼見過大炮炸膛結果把炮手炸的胳膊腿亂飛,屍體殘缺不全的慘狀。這種武器如此危險,而且成功點一發還要搗鼓好長時間,攜帶着又重又不方便,而且殺傷力也沒有保證,再加上明軍的士卒腐敗無能,所以女真的上層將領都有種對於火器蔑視的感覺。

什麽大將軍炮什麽霹靂炮吹得那麽牛逼,說起來也不就是那麽回事。當真是什麽人辦什麽事,也就是明軍這種愚蠢懦弱的軍隊才會發明這種中看不中用的武器,繡花枕頭的軍隊用銀樣臘槍頭的武器,癩蛤蟆蹦到腳面上,不咬人光嚇唬人。

但是努爾哈赤發話了,也沒人敢不聽。皇太極等人弓馬嫻熟,但是要說擺弄火器全都是棒槌。一來不屑學習;二來覺得太過危險,弄不好火藥再把自己給炸了不值當;所以目前這裏真正接觸過火器的只有投降的漢官。

至於火銃他們前次在撫順等地攻掠的時候繳獲的有一些,將軍炮虎蹲炮威遠炮等的大傢伙都回爐另造練精鐵造箭簇去了,但是還是留了二三十桿鳥銃、快槍、三眼銃等的以裝備投降的漢軍,這些人目前都編在李永芳的手下。

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李永芳的身上,看他如何反應。

李永芳沒想到這裏還有自己的事兒,原本以為就是跟來看看就完了。他這才明白感情來之前傳令的使者要他帶上火銃一桿究竟是什麽用意,不由暗暗叫苦。

他以前在明朝做官,對於女真內部的問題並不甚了解,只是有一些大致的耳聞。但是他並不是笨蛋,自打投降到這裏之後他一向是多看多做少說,也給他察覺到了某些端倪。眼前的阿敏那是舒爾哈奇的兒子,舒爾哈奇是讓努爾哈赤給整死的,那就是殺父仇人。按照中原漢人的規矩,殺父之仇那是不共戴天的,雖然努爾哈赤還是讓阿敏做大官,但是這兩個人之間究竟是怎麽個套頭?看意思似乎並不咬弦。李永芳不知道女真人之間對於殺父之仇是怎樣看的,但是他知道仇恨是不分種族的人類天性。

他可不想攪和到這些女真貴族內部的鬥爭之中,誰知道努爾哈赤究竟是怎麽想的?在明朝官場混了這麽多年,他早明白做官最重要的訣竅就是揣摩上意。此刻這裏是以努爾哈赤為尊,但是其它的人他也得罪不起。

因為自己畢竟是個漢人,就算是剃了發也是個漢人。阿敏再不濟也是女真人的旗主,得罪了他無疑是落了四大貝勒整體的面子,將來這些人要是和自己為難,努爾哈赤會不會護着他還很難說。況且自己現在算是努爾哈赤的孫女婿,這些人都算是他的長輩,當然女真人不講究這個倫理輩分,但是他李永芳不能不講。

就算是努爾哈赤能護着他,難道能護他一輩子?他現在已經是個老頭了,誰知道還能再活幾年?將來萬一他掛了,自己事先得罪了這幫人,怎麽繼續在女真這裏混下去?女真人的權力鬥爭那可是血淋淋的殘酷現實,舒爾哈奇、諸英就是例子,昨天還是榮華富貴權掌一方,轉眼間就變成凄慘的階下囚。這樣的殘酷的環境,憑自己這麽個漢人實在不宜卷得太深,否則說不定哪天有人看自己不順眼,一句話就能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

難道自己真得想在這裏混下去?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如果混不下去,不是還有別的路好走嗎?難道真的還有回去的希望?李永芳不由得想起了前些天在明朝使節團裏面那個神秘的使者給他傳達的信息……

腦子裏緊張的轉着圈的李永芳硬着頭皮來到了努爾哈赤的馬前,屈膝跪倒,頭也不敢抬,雙手托起一桿鳥銃恭敬的舉過頭頂。

“汗王,奴才已備好火銃,請汗王示下。”

“額駙起來說話。”努爾哈赤的臉色不像剛才那麽冷硬,畢竟李永芳是投降的漢人之首,對於收服人心能起到一定的作用,所以對他還不能過於嚴苛。

“奴才不敢,在汗王的馬前,焉有奴才的立錐之地。”李永芳拍着馬屁,只是跪着。在明朝的官場上,不會拍馬屁的人簡直就算是白當官了,更何況是李永芳這樣的老油條,那一身本事早已經是磨練的爐火純青。

“讓你起來便起來,啰嗦什麽。”努爾哈赤的話雖如此,但是語氣中卻沒有聽到生氣的意思。顯然李永芳的馬屁發揮了作用,但是這位汗王並不習慣有人違逆他的意思。旁邊的皇太極代善等人看的嘆為觀止,心想有時間真的要好好的和這個漢人好好學學,這馬屁拍的當真是令人受用之極。

李永芳規規矩矩的站起,完全像兒子見老子一樣。努爾哈赤指着那面木盾說道:“依額駙看,這等大盾若用於臨陣攻堅,能否敵的過漢人的火器?”

“回汗王的話,火器雖利,卻仍要人來打放。如今遼東之兵懈怠已久,兵將不習操練,器械疏於保養,將官貪財怕死,士卒軍心散亂,根本就是一盤散沙一般。以汗王麾下之百戰精銳之師,擊之如同虎狼斗羊犬,焉有不勝之理?若是再配以此等大盾,便是明軍有火器助陣,也難逃敗亡一途。”

李永芳說了一大堆,其實等於沒說。只是說的明軍如何腐敗無能,將努爾哈赤的問題給偷換概念遮掩了過去,因為他還沒弄明白努爾哈赤真正的意圖是什麽,所以也不敢信口開河。其實以他的經驗看,這等木盾遠距離擋擋鳥銃等小口徑的火力還湊合,近了估計夠嗆。尤其是碰見一斤以上的大鉛子,再遇上有經驗的優秀炮手,肯定是打一個碎一個。

只可惜努爾哈赤這等老狐狸終究不是好糊弄的,他聽完了李永芳地話,皺皺眉問道:“明軍雖無能,然遼東境內數萬之眾,漢民更有百萬,終不成各個都是無能之輩。須知軍中藏龍卧虎,有些人平時不顯山露水,要緊時刻卻有利害手段。像那岳翔,以前有誰聽過他的名號,卻先後與二阿哥、八阿哥的兵馬交鋒硬撼數次,屢次壞我的好事,連連從我的大軍圍捕中逃脫,此等智勇才幹,豈是等閑可比?而此人在明軍之中卻只是個小小的把總,便可知明軍高層雖弱,但下面仍不可小看。如同火器一般,在於人用,倘若碰見個厲害的炮手,額駙你說,這大盾要擋住炮子有幾成勝算?”

這下可當真是趕鴨子上架了,李永芳腦子裏飛快的轉了一圈,咬了咬牙剛要說話,努爾哈赤一揮手說道:“終不成在這裏空口白話,你且用火銃打上一發,看看這木盾能否擋的住。”

李永芳無奈,只好退下,取出隨身攜帶的火藥瓶和鉛子,將火藥倒入了葯室,然後又用通條將鉛子銃入槍管,點着了火繩。他身為將領,武藝兵法倒還是過得去,但是火器這個方面可就是有些頭疼。

在這個時期火器屬於技術性很強的特種武器,火藥倒多少分量,鉛子銃的多深多緊,怎麽瞄準,端槍的姿勢,射程殺傷範圍都是有講究的,甚至由於是不同作坊工匠生產出來的,槍與槍之間的性能質量也有差別,有的槍銃打個三四十響就報廢的也是常事,所以導致訓練的成本變得很高,偏又這種活不是久經操練經驗豐富的火槍手其他人很難摸得清門路,所以這年頭想當一個訓練有素的火器手真的是非常難的。

弓箭手訓練成熟也需要兩三年時間,但是弓箭訓練基本沒有成本,器材可以重複使用。火銃則不然,打一次就需要火藥鉛子,打了就沒了,這都是錢堆出來的。

李永芳在軍營呆了大半輩子,是知道這鳥銃怎麽使,但是真讓他自己去打,他心裏也是沒底,覺得自己火藥似乎裝的有點少,想添又不敢添,怕裝多了分量炸膛傷了自己,心中一面默念着佛祖保佑,一面平端火槍瞄準前方。

“慢。”

就在李永芳心裏打鼓的時候,旁邊的皇太極突然開口。

只見他下馬施了一禮說道:“父汗,即是試銃,須當以實戰之情勢為之,破撫順時兒臣所部曾於明軍張承蔭大軍戰於撫順關南口,明軍所發之火銃,往往距離三四百步開外便打放,且所放者參差不齊,遠近高低各不相同,鉛子及身軟弱無力,況且裝填十分麻煩,一銃之後便無以為繼,我鐵騎趁此機會一衝而上,明軍往往大亂,根本無發第二銃的機會。不知是否明軍銃法原本操練便是如此,若是如此,須當立着靶盾三百步之外發銃才適合實戰之道。”

皇太極所言令努爾哈赤臉上浮現了一絲讚賞的笑意,畢竟這個八兒子在他們八旗之中有智將之名,眼光果然是不同尋常,能第一個瞧出這毛病。旁邊代善看了心中頓時一凜,心想這老八果然還是個勁敵,前些日子吃了虧老實了一陣,現在又故態復萌,當真是不能對他掉以輕心。同時也暗怪自己嘴怎麽那麽慢,明明想到了為啥沒說出口,讓這傢伙搶了先。

想到這裏他也滾鞍下馬,施禮進言。

“父汗,兒臣的正紅旗前些時日攻掠明軍城磊,曾遇明軍發火器相抗,兒臣發覺明軍火器只能擊遠,近戰肉搏則一無所能。我軍只要遠遠馳騁耀喊,明軍往往爭先恐後的發銃,然銃子鮮有命中者。而我軍一擁至前,明軍便不戰自亂。是以兒臣所想,這火器多半是近戰無能,否則何以我軍沖至近前,明軍士卒反而棄銃不用?若非如此,那等我軍近身時再發銃,豈非更好?”

這種話聽來幼稚可笑,但是其實這就是這時候的現實。

建州女真說起來也建立了國號后金,努爾哈赤開國稱汗,自認為是和大明皇朝平起平坐的政權。但是實際上從經濟、科技、文化等各個方面來說全都遠遠落後於中原王朝,現在還處於奴隸制度的原始社會,生產力極其落後,科技水平文化水平基本處於空白,說白了就是一群原始人部落組成的蠻族王國,唯一自豪的就是他們女真人的蠻勇戰鬥力。

對於這樣一群大字不識的莽漢來說,此時的他們還根本不懂得火器的戰鬥原理,少數人知道也是那種半瓶醋的水準,再加上對於弓箭的嚴重迷信,也不願意去學習他們手下敗將的戰鬥方法,只是想當然的將火銃設想為無用的花架子武器,根本懶得去了解,也下意識的迴避去了解,所以才會有這等奇談怪論。

這種頑固保守的性格一直持續了兩百多年,直到西歐各國工業革命結束了之後,滿清統治下的****仍然拒絕接受新事物,最終在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之下被敲開了國門,揭開了長達百年的受盡壓迫侵略剝削的苦難黑暗史,由此可見女真人實在是一個目光短淺的民族。

但是就現在來說,女真人和漢人某些程度上的文化科技落差還不足以擋住他們的侵略鐵蹄,而且弓箭這種武器在此刻還並沒有過時。

“言之有理,額駙,你之前乃是在明軍中為將,可知明軍的銃法是如何操練的?軍中都有何等火銃樣式?”

“回汗王的話,遼東明軍槍銃操練,與宣大薊鎮等地明軍並無二致,大都是按照戚繼光所著之績效新書所練。當年李成梁與戚繼光同為邊帥,共守長城,交情甚深。其子李如松、李如梅等都曾在其麾下習學兵法,故此遼東明軍所練操陣也是繼承了戚家軍的風格。原本明軍中火器花樣繁多,名目甚雜,後來戚繼光練兵的時候淘汰了很多有名無實之物,僅只留下無敵大將軍炮、佛朗機、虎蹲炮、鳥銃、快槍、飛山神炮、三飛劍、火箭、子母銃等九種火器于軍中常備。目前遼東明軍諸營衛所皆是如此,多年來並無改變。”

“哦,竟有這般名目,卻不知這九種火器之中,最利者為何?”

“戚繼光所重者莫如鳥銃、火箭,此銃乃是昔日他在江南剿倭之時得自倭寇之手,倭人稱其為鐵炮,而戚繼光觀此銃威力強大可洞重甲,又精準非常,射樹上飛鳥可下十之八九,故得名鳥銃。此銃操法原本甚是嚴格,每打放時,只聽中軍號令,有中軍主將自掌號銃,看敵至五、六十步,中軍放號銃一個,向敵一面,才許放銃,分番如期。每一長聲喇叭,放一次,看中軍放起火一枝,方許一體放火箭,如無號銃,便敵到營下,亦不許輕放。若違令放銃打敵者,即一銃打死二敵,亦以違令就地斬首。”

“而守城者守重佛朗機和石炮,佛朗機又名字母炮,乃是得自海外紅毛番海船。大者重數千斤,小者也有百餘斤的。石炮戚繼光稱為守城第一利器,乃是用石頭鑿孔填入火藥,築之以土,安纏線葦筒,置於邊牆垛口,遇敵至牆下,則燃線入筒,以手推下,敵人所見不過一石,以為我拋擊不中,不再提防。葯燃石碎,有相近而不傷者,有數十丈而被擊者,敵人莫測所向,故人人自危。此物不費官幣,一時數萬可備,節財威敵,誠為妙策。仍有大至千斤者,又有走兔引線之法,地雷縱發之制,故為千變萬化而不窮,然皆有滯,未可期必,不若牆上推下之為妙也。夫敵至牆下,勢不可阻,如出頭視敵,而外方叢矢如蝟,即拋一石,不過擊一人,況仰視石下,每可迴避,十未得中其一。此炮一落,即有百人莫知中誰,莫不畏懼,人人奔遁,此所以為利也。”

說起石炮皇太極也是深有體會,他在山羊峪堡之下就親眼見識過石炮的威力,炸死了他派去罵陣的手下,故此俯身施禮說道:“父汗,那石炮兒臣是見過的,確如額駙所言,炮石炸裂,碎石激散迸射,勁如強矢,打中人馬非死即傷,堪稱利器。”

他這話鋒一轉,似乎又在說起明軍火器的好處來了。弄的旁邊的代善也無法跟着他轉口,因為皇太極剛才的語氣並未將火器貶得太低,好像只是純學術性的討論。而他剛才所說卻有些蓋棺定論的意思,此時轉口,很是難轉。

“聽見了吧,你們莫要小瞧了明軍的火器,人家是到了五十步才許打放,爾等以前所遇之明軍,都是疏於操練打放不得法,才令爾等生此輕視之心。既如此這便好辦了,將大盾移至五十步外,打一銃看看。”

李永芳只得重新燃着了火繩,盡量瞄準目標,心裏面念了一聲老天保佑,扣動了扳機,龍頭夾着火繩下落,嘭的一聲煙火噴起,同時李永芳的臉往後面一扭,這股硝煙沒噴到眼睛裏。鳥銃的銃口一震,噴出一道白煙火舌,一溜煙跡飛射而出,直擊在五十步開外的木盾上,將木盾上面蒙的那層牛皮炸開了個小洞,直擊得木屑亂飛,彈丸鑲在了木板之中。

仍舊沒有擊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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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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