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
七月初三,煙筒山赫圖阿拉西南,孢子溝。
此地毗鄰赫圖阿拉,距離明軍遼東長城上的重要隘口鴉壺關只有不到四十里。處在群山林海環抱之中,原本是個不大不小的屯子,建州興起之後將此處納入勢力範圍,修了簡易的土路與之相連,成為赫圖阿拉周邊一個頗為重要的衛星據點。
這個屯子的主要聚居區在一個小山谷內,另有分散居住的屯民數十戶大面積的散佈在周邊的山區內,這附近全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面積廣闊達數十平方公里;全區內山峰俊秀,奇石林立,古樹參天,溪流潺潺,乃是一處景緻相當幽美的風景區。若是擱到幾百年後,肯定是森林公園或者熱點旅遊地區,只是現在在這裏出沒的都是披甲持弓的女真甲丁。
屯子的戶數原本有三百多,隸屬於鑲黃旗的一個牛錄。但是前不久大批的漢人阿哈被帶到了這裏,人口暴增了將近三倍。這些漢人每天就是不停的伐木往屯子裏運,反正這裏的林子大的沒邊,隨便砍。
屯子裏另有百多個漢人專門辟了一處空地安置這些木料。屯住在這裏的女真旗丁們不知道裏面究竟在造什麽,但也不敢隨便打聽。現在整個屯子有鑲藍旗的護軍駐守,規矩大得要命,嚴禁隨便打聽,嚴禁現在人等進出。後來聽說有天晚上跑了兩個阿哈,弄得更是變本加厲的嚴格,壞了規矩的人一律嚴懲不怠。
今天,整個屯子外面又來了大隊的人馬,全都是汗王親領的正黃旗的護軍甲丁,在屯子外面密密麻麻的能有上千號人。本屯的牛錄挨家挨戶的通知今天沒事就在家裏待着,別出去亂跑。屯民旗丁們心裏猜測肯定是來了大人物了,是貝勒旗主?弄不好是汗王萬歲親臨。每個人的心中都是忐忑緊張,但是這種事情只能在心裏想想,嘴上誰也不敢亂說。更不敢探頭出去亂看。
在隔為工場的空地內,外面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裏面的漢人工匠奴隸們幾百號人連同女真的監工甲丁們全都跪在地上,迎接前來視察的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今天披着一件明黃色錦袍,身穿一身綉着團龍金紋的銅扣鐵線棉罩甲,腰懸鋼刀,騎着一匹大黑馬,面色依舊是好像萬年花崗岩一樣冷硬嚴肅,兩隻鷹隼一樣的銳目不時地掃過周圍匍匐在他腳下的人,目光中根本看不到任何人類的感情,好像這些人就像螞蟻一樣根本不值得他浪費一絲一毫的感情去關注。任何人看到這樣的人,腦海中只會泛起同一個念頭:冷酷的梟雄。
跟在他側后的竟然是一個明艷動人的絕色美女,面如凝脂,眼如點漆,體態妖嬈風流,一身女真貴婦的打扮。內穿一套淡黃色團花紋鳳的華美錦制旗袍,外罩一件金色紋飾的小馬甲,頭戴女真式的鳳冠,上面鑲嵌着晶瑩的紅藍寶石,顯得國色天香雍容華貴。騎乘一匹桃紅馬,正是身懷白陽教詭異秘術的神秘后金大妃烏蘭納拉阿巴亥。
她還帶着三個孩子,一個穿白底紅邊錦袍戰甲的大孩子跟她身後的便是阿齊格,他今年已經十六歲,按女真人的標準已經是成人了,虎頭虎腦的十分精神,腰上也誇着腰刀弓箭,其着一匹棗紅馬,看樣子有幾分努爾哈赤那精悍的氣質。
另一個六歲的便是多爾袞,生的頗為五官端正細皮嫩肉,此時他也跨坐在他哥哥的身後,哥兒倆同乘一騎。女真人不慣坐轎子,因為努爾哈赤親自頒佈過規矩,貴族哪怕再大的官平時出行也必須騎馬,女真人不會騎馬射箭有辱祖宗的顏面,抓住要重罰,所以阿巴亥就算不捨得也只好讓阿濟格帶着他弟弟一起。而她則抱着四歲的多擇在胸前。
另外和他錯半個身位的則是各旗的旗主貝勒。一身白龍甲好像雪山銀樹一樣的固山貝勒正白旗旗主冰王子皇太極,擁有火焰般熱情的英偉男子正紅旗旗主代善,號稱后金第一猛將的正藍旗旗主莽爾古泰,舒爾哈奇一脈的鑲藍旗旗主阿敏,代善的兒子鑲紅旗旗主岳托。再後面是女真的諸大臣貝勒,還有新降的李永芳、范文程等漢官,可說是整個后金的文武精華已經傾巢而出,全都聚集在這個小小的山屯子裏。
在這裏究竟干什麽事,在場的人如大臣貝勒之類的人都不知詳情,而如各旗旗主之類的高層都是心裏有數的,眾人都知道,估計他們的老爹又準備發動新的戰役了。
代善、皇太極、莽爾古泰三人並騎而行,莽爾古泰和皇太極偶爾交換一下眼神,皇太極就能看得出對方眼中迸射的火花,而芒爾古泰看到的則是一種深沉的冰冷,不是殺氣也不是憤怒,就是深沉到極點的冰冷,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起雞皮疙瘩。
兩個人都已經知道是對方在給自己下絆子了,莽爾古泰付出心血暗中訓練的精兵多一半在山羊峪堡附近被皇太極斬盡殺絕,後來被聞香教那兩個妖人的邪術放倒了許多,基本上是全軍覆沒,結果他還不敢聲張,只好打落牙齒和血吞。現在看到皇太極簡直想把他撕碎了才能解他心頭之恨。而皇太極也知道就是他給自己暗中下絆子才攪黃了他的差事,弄得他被罰了五個牛錄的人馬,在老爹面前也失了寵,結果現在成了八旗之中人馬最少的一旗,白白便宜了代善。
對於兩人私下裏來說,事情已經挑明了。但是在枱面上還得保持着兄弟同心的假象,但是又都不想和對方講話,只好一邊咬着牙一邊裝沒事似的只用眼神來交流。
代善則是疑惑的不時偷眼打量着他這兩個兄弟,他的心中也揣着事。
此次出兵原本是志在必得,但是生生地讓岳翔從他的手指縫裏面溜了出去,令他在努爾哈赤面前丟盡了顏面。雖然在明境內大搶了一通,但是他自己依然覺得心裏沒底。而且他也不傻,覺得此事之中必定有蹊蹺,他的一個兩百多人的搜山部隊與大部隊失去了聯繫,等被人找到的時候只看到了滿地的屍體。
襲擊他手下的究竟是什麽人?他不得而知,但是鐵定和此次岳翔從他的手中逃脫有關。換句話說,這伙不明身份的敵軍橫里插了一杠子攪黃了他的美事。
作為代善來說,他實在不相信遼東的明朝官兵有能力可以將他的一支兩百餘人的隊伍殺的一個不剩,連一個活口都沒逃回來,就是那些不安分的蒙古韃子也沒這個本事。那這幫人究竟是什麽人?
他直覺這裏面絕對有文章,想來想去,他估計這事多半和皇太極或者莽爾古泰脫不了干係,搞不好是其中某個人暗中下手給他使絆子。
但是他苦於沒有證據,皇太極上次栽了個大跟頭之後似乎一直把矛頭指向自己,暗中怨恨上自己了,所以這次多半是他搞得鬼。代善心裏面想,偷瞟皇太極的次數就比較多。然後皇太極似乎發現了什麽,但是表情一絲都沒變,只是眼神中的內容卻消失了。
三人並肩前行,後面是費英東、額亦都、扈爾漢、何和禮、安費揚古等等諸大臣和眾貝勒,隊伍的最後面卻是兩名漢官,李永芳和范文程。此二人都是撫順城內一同降過來的,可謂同病相憐,所以走成了一路。兩人的頭髮都已經按照女真人的樣式剃了,范文程的腦門上面還留着一層青色的發茬子印,看起來不倫不類,十分滑稽。李永芳默不作聲,微低着頭,沒什麽表情,但是范文程卻是東張西望,一付好像積極表現的德性。
“李大人,想什麽呢?此次汗王出行專門帶着你我二人,可見對咱們很是看重啊。我估計這回鬧不好是要重用咱們這些漢人了。”
范文程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之意,李永芳卻沒什麽表示。他和范文程不一樣,范文程不過原先撫順城中的一屆生員,原本就沒什麽資曆本錢,給誰賣命不是賣命?能得到重用根本就是賺到了,再不濟也是打回原型當他的窮書生。他李永芳原先可是一城之主一方的土皇帝,他投降后金那可是下了本錢的,背叛同胞背棄祖宗,那是背了很大的壓力的,患得患失必然是免不了的。
“怎麽,李兄為何還是愁眉苦臉的,莫非是心中有什麽事?”
范文程的眼神頗毒,李永芳微微一凜,心想這個傢伙倒是挺善於察言觀色的,對他可不能掉以輕心,於是淡淡一笑說道:“你怎麽知道汗王要重用咱們這些降人了?須知這裏可是女真的天下,咱們身上流着的,可是漢人的血。你連女真人的話都不會說,如何會重用咱們?”
“李兄原來是在想這事?放心吧,看看前朝歷代的例子就知道,塞北民族要想入主中原,不重用漢人是根本立不住腳的。漢王乃是雄才大略之人,他的眼光絕對不止在撫順這等小城上面,我看遲早他會在整個遼東掀起狂飆。女真人打仗行,但是要治理國家民政,要出謀劃策,天下哪裏有比咱們漢人更玩兒的轉的?到時候若是真的改天換地,咱們有首義之功,難道還愁沒有出頭之日嗎?以汗王的秉性,若不是留着咱們有用,根本不會容咱們投降,早一刀殺了或者發配去當奴隸了。”
“入主中原?難道……”李永芳的臉色變了兩變,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因勢利導而已,當年女真完顏族崛起於遼東,滅遼國勢如破竹,建立金國。最初時也未必存着南下的雄心,這一切都是時勢變換而已。倘若汗王真的并吞了關外,到時候未必沒有機會再次南下入主中原,這隻看那時候的時局而已。依我看現在的朝廷明廷腐敗到這個地步,此事未必不是夢想。”
范文程的眼神裏面透着興奮,好像自己抓住了一個一步登天的機會一樣。
李永芳不動聲色,低聲說道:“但是聽聞楊鎬已上任,正在調集兵馬準備進剿,萬曆朝三大征可都是打了勝仗的。明廷雖然四面漏風,但是根基未必有你想像的那樣腐朽。就算將來真的有兵臨山海關下的那一天,前面不知道有多少惡戰在等着。咱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
這話說得雖然有些悲觀,但是也說到了點子上。說到底,兩人都是降人,身在異族的包圍之中,命運完全掌握在別人的手中,精神上就會產生一種“自己是異類”的感覺;物質上雖然也封了高官,但是以現在女真這種半原始的部落生活水準來說,他們過得甚至不如明朝的一個地主員外滋潤豐富。
物質和精神上都不如意,所以此時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盡量往好處想了,范文程那番話也是帶有畫餅充饑的成分,描繪一個美好的未來,不停的催眠自己,否則還真的挺難在這種環境下熬的過去。
苦是很苦,但是沒辦法,現在他們已經回不了頭了。
范文程沉默了半宿,低聲說道:“那也沒有什麽辦法了,現在也就只有一條道跑到黑了。難不成明朝還能容得下咱們嗎?咱們的頭髮都已經剃了……”
“就算現在真的能回大明,你還願意回去嗎?”李永芳看似自言自語的嘆了一句。范文程身子一震,左右看了看,又仔細看看李永芳的表情,卻看不出什麽。好像這句話就是他隨口這麽有感而發。
“回去?我回去能幹嘛?你一介武夫還好些,我……哼哼……我卻是和你不同。再說我在這裏有官做,回大明我能幹什麽?要爬到相當於現在的位置,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我已經四十多了,還有多少年可活?”
他說的是心裏話,明代士大夫最重氣節,他作為飽讀聖賢書的聖人門徒,居然做出降敵附逆這樣的舉動,就算自己真的能夠重回大明,他也想像不到自己會有什麽好的下場。
“別瞎想了,讓人聽見可就不妙了。對咱們來說,這輩子就死了回歸大明的心思吧。”范文程低聲的嘟囔了兩句,然後策馬往前趕了兩步,和李永芳拉開了一些距離。因此他沒看見李永芳的眼神里閃過的一絲異色。
永遠……回不了大明嗎……
在一片山呼萬歲聲中,隊伍停下了。
此時眾人已經來到了工場的內部。只見地上滿是木屑碎料,凌亂不堪,還有成堆的巨大圓木樹榦和經過簡單砍鉅之後的木料,漢人工匠們和女真監工跪了一大片,連頭都不敢抬,而另一側的成品區,則碼放着製作完成的大木板盾。
這種盾牌小的也有一寸多厚,和普通的門扇差不多大,豎起來可以完全遮擋住一個人的身形,外面矇著牛皮,卯着鉚釘。大的能遮擋住兩個人,但是也需要兩人左右把住把手才能運轉自如。
努爾哈赤騎在馬上,臉色還是那麼冷硬,聽着阿敏做彙報。
“汗王,自奴才奉了差事之後,日以繼夜督促趕工絲毫不敢有懈怠。如今已制好了大牌一千零八十三面,小牌亦有兩千一百一十四面,足可夠汗王所選的鐵頭子甲兵使用。汗王請看,此牌乃是堅實厚木疊造而成,以鉚釘固定,上覆牛皮,堅韌足以遮蔽弓箭。奴才試過,以明軍的弓箭,不論遠近都無法射穿。”
阿敏口中的明軍弓箭是指從明軍手中繳獲來的明弓,明軍所用弓箭大多繼承宋式,後來遼東邊軍多用戚繼光所改進的合力弓樣式。但是由於連年軍備荒廢,而且火器大行其道,弓箭粗製濫造多不堪用,手藝精的箭手已經沒幾個了;而女真戰士都是騎射的高手,主戰兵器便是弓箭,自然對於弓箭的注意力高於其他。眼見明軍的弓箭都是一些次品,輕視之心頓生。心想明軍用這等弓箭來打仗,豈會有贏的道理?
“明軍弓箭不行,那咱們女真人的弓箭呢?”努爾哈赤的語調平緩,毫無起伏,令人絲觸摸不到他內心的情緒。
“呃……這……奴才沒有試過,奴才該死,奴才只是想以那明軍之懦弱無能,想來軍中也不會有如同咱們女真勇士所使用的這樣的強弓,故此未曾試驗過。”
努爾哈赤沒有說話,只是一揮手。身側的護軍中便閃出兩名帶甲旗丁,奔過去每人抄起一面單人大盾,豎起來后頓時將整個身形都給遮蓋住了。努爾哈赤眼都沒看阿敏,目視前方冷冷地說:“若是擋不住,你便領二十鞭子,再罰沒五個牛錄的旗產。若是擋得住,便賞黃金百兩,錦緞三匹,牛羊各三百頭,阿哈百名。”
阿敏當時臉色就變了,額頭都見汗了。但是沒膽子再說什麼,只好站起來退在一邊。接着努爾哈赤回頭對着阿濟格說道:“十二阿哥上去射箭,射得好便有賞。”
努爾哈赤的話從來都是這麽簡單而直接。但是聽在眾人尤其是代善、皇太極這等有心人的耳朵里便不是滋味。因為努爾哈赤沒說射得不好便有罰,這表明了是一種偏寵,阿巴亥的三個兒子近來十分得寵,讓他們的哥哥們嫉妒的眼睛冒火,而阿巴亥的眼中卻是暗藏喜色。
阿濟格答應一聲縱馬而出,純靠雙腿控馬,以極為嫻熟的動作張弓搭箭,戰馬衝過的瞬間抬手便是一箭,氣勢如同猛虎下山蒼鷹撲兔,離弦之箭化作一道熾烈勁風直擊在大盾之上,強大的衝擊力令持盾的甲士上身向後一晃,但是總算是站穩了。再看那枝箭的箭簇擊破了牛皮,深深地沒入了木板中,箭桿不停的顫動。
但是沒有射穿。
阿濟格並沒有停手,雙臂運轉如風,縱馬來回飛馳,一口氣將箭囊中的十枝梅針箭全都射向木盾,每個盾牌上呈梅花狀整齊分佈,顯示出了不凡的箭法。
仍舊是並沒有一箭穿透。
人群中有人喝彩,也有人讚歎呼籲。阿敏在旁邊悄悄抹了把腦門上的汗,偷眼看看努爾哈赤,卻見這個老傢伙依舊是像機械人一樣面無表情,阿敏的心裏七上八下,是不是自己讓他下不來台,這老傢伙生氣了?
若是這樣,那可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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