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幽冥事變
&nb)天大旱,流民四散。文帝遂改年號吉禧,此年是為吉禧元年。
風露漸下,霞光悄生,飛朱流碧的樓閣里傳來孩提軟糯的聲音:“嬸嬸,在妹妹的名字裏加一個‘容’字可好?”
被喚作嬸嬸的女子穿着煙羅紫的如意雲緞裳,流雲髻上插着一支白玉玲瓏簪,眉如翠羽,唇色勝櫻,那般艷麗卻未覺輕浮的容貌比窗外紛然如火的秋海棠還要美上幾分。
她懷裏抱着一個三個月大的女娃,膚色如雪勝玉,一雙若水明眸亮得驚心。女子將孩子放入身後的搖籃里,又轉頭對着藍衣錦緞的小人一笑,唇齒摩擦,溫柔的聲音似穿過層層浮雲飄忽而至。“睿兒為何要在妹妹的名字裏加個’容‘字呢?”
小人赧然一笑,不過五歲的年紀眉目間卻已是英氣暗蘊。他繞過紫衣女子,趴在搖籃邊兒上,伸手去捏女娃粉嫩嫩的臉蛋。女娃未哭反倒咯咯的笑了起來,小人也是抿嘴笑着,說道:“睿兒常聽谷里的丫鬟誇讚嬸嬸花容月貌,睿兒覺得妹妹長大后也定是如此!”
紫衣女子淺淺一笑,攬過小人,道:“好,嬸嬸便依了睿兒就是。”
小人露齒一笑,有如一抹煦風和暢。紫衣女子瞧着他,眸子裏卻難掩那抹深沉的痛色。
一紅衣丫鬟走入房內,矮身一福,說道:“夫人,月清公子讓奴婢喚小少爺回房。”女子淡淡的瞄了她一眼,聲音有幾分冷漠。“嗯。”
小人皺眉瞧着眼前的丫鬟,見她神色有些許慌張,而眉間卻是一種掩藏不住的歡喜,不由得說道:“紅素,爹爹喚我何事?若是不打緊,我就再晚點回去。”
紅素目光一閃,神色更加慌亂起來,低垂着眼說道:“奴婢不知。但少爺還是早些回去得好。”
小人轉過頭盯着搖籃里的嬰兒,猶豫了許久才緩緩的收回手,又戀戀不捨的看了一眼,“嬸嬸,那睿兒這便告辭了。”
女子淡淡一笑,若嬌艷的紫羅蘭般美得不可方物。她右手撫摸着小人的頭,溫柔說道:“去吧。”
小人點了頭,轉身踏出房門。而就在此時,搖籃里的嬰兒忽然悲慟的哭了起來,未染塵埃的雙眸滿是哀傷。女子將孩子抱起,輕聲的哄着,踱步走到窗前。
窗外,烏雲滾滾,暗潮翻湧,整個幽冥谷都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女子不禁秀眉微蹙,望着幽冥台的方向,心底慢慢爬上一絲不安。(全文字小說更新最快)
一燈如豆,搖曳的燭火下女子淺眠的容顏傾城,修長瑩潤的手搭在搖籃上。
呼聲乍起,支着腦袋的手滑落,女子猛然驚醒,卻見當中的侍女全沒了蹤影。窗戶“砰”地撞開,一黑影閃入房內。女子一個伶俐的翻身,一柄泛着銀光的寶劍蹭然出鞘,直指黑衣人的咽喉卻又在半寸之處停下,面帶驚異的喚道:“師兄?”
緩緩收回了劍,欲轉身去看搖籃里酣眠的女兒。黑衣男子卻忽然抓住她的手,喚道:“灕水。”銀色面具遮住了他半張臉,只剩下涼薄的唇和弧線美好的下頜,“杜月清欲奪谷主之位,幽冥台已是喊殺一片,你快跟我走!”
灕水瞪大了雙眼,急急問道:“那月垠呢?”
黑衣男子苦澀一笑,答道:“不知。”
灕水掙脫了他的手,抱起女兒,拔下頭上的白玉玲瓏簪放入襁褓中。
我的女兒啊,但願,有朝一日這簪子能護你一命。
灕水將女兒遞給黑衣人,黑衣人身子一顫,眼中流露出一絲悲痛,半晌,才顫巍巍的接過孩子。早就知道她是不會跟自己離開的,不是嗎?
灕水放下心來,輕輕一笑,指尖拂過孩子粉嫩的臉,“師兄,你還不知道這孩子的名字吧?她叫容鳶呢。日後,鳶兒就煩請師兄照拂了,若是可能,我希望她能生長在平常人家,可一世長安。也請師兄授她些許武藝,若哪朝身份暴露,她亦可自保。”灕水說著,低下頭吻着孩子的前額,淚水滴落在孩子的臉頰,晶瑩剔透,喃喃道’“鳶兒,原諒娘親。”
“灕水,你……”
“師兄不必多說。”她仰起臉,斑駁的淚痕清晰可見,“我是月垠的妻子,自當要與他在一處。生亦是,死猶然。”
男子身形一頓,竟生生退後兩步,銀色面具下,雙眸飽含深痛,未及開口,房門卻“砰”地被撞開。黑衣男子抱緊懷中的孩子,灕水寶劍一橫,縱身躍入奔涌而進的人群中。劍光如雪,一柄落雪劍使得出神入化,周遭水汽驟然凝結,真如下着漫天大雪。
她一襲紫衣飄飄如仙,利刃劃過一人喉嚨,又回頭吼道:“帶她走!”
黑衣銀面的男子騰地躍起,袖袍一展,清冷月華自袖間灑落。輕功施展,他躍過窗欞,回頭望去。
紫衣女子於那血色中淺笑,似忘川彼岸盛開的曼珠沙華,妖冶艷麗卻有着血色的蒼涼。櫻唇微啟,以內力傳音:“謝謝。”她當然知道自己欠他良多,幼年的處處庇護,及笄后的默然相守到如今的冒死相救。她不是不懂他的心意,可是……到底不是心尖上的那人,除了感謝,除了親情,哪還有其他?
雲壑,若有來世,灕水定當結草銜環,抱你今世之恩。
浮月當空,星空濛塵。一峭楞楞的黑影在連綿的屋頂間起落,而他的身後有十一個身影緊緊的跟着。一枚淬毒銀針卷着使針之人的內力強勢而來,雲壑抿唇,彎起一個嘲諷的弧度,手中寶劍一橫,直直截下了這枚銀針。
這時候,杜月清應該還在與杜月垠纏戰,放眼整個幽冥谷,又還有誰能擋住他?
他停下步子,站在屋檐上回過身去,月光傾瀉,銀色面具閃耀着多人的光輝。劍尖點地,他手中猶如握了一柄虛無的光華之劍,劍身翻轉,冷光乍起,劍光一掃離他最近的一人便已成了劍下亡魂。
“雲中壑雷寒霜起,灕江水冷落雪飛。雲壑公子的劍術果然了得。”一黑影嘖嘖稱讚,忽而又道,“只是沒了落雪的相輔,也便稱不了絕世了。”
雲壑聽罷,譏笑出聲:“你可知我天機門另有心法?何況……對付你等,寒霜便已足夠。”他的目光森冷狠絕,那十人渾身一顫,膽寒至此!
他如豹般躍起,懷中抱着嬰兒敏捷卻未減絲毫,身影快如閃電,只一眨眼的功夫十條鮮活的生命便已奔赴黃泉。他勾唇一笑,手中泛着鋼藍色的劍上沾着薄薄的一層血,血液順着劍口流淌,在劍尖處匯成一滴,滴落在青瓦之上。
林中,站在枝椏上一直默默看着的白衣男子唇角劃開冰冷的弧度,他低下頭瞧着手中的銀針,目光凝結,又忽的輕笑。手中銀針飛出,準確無誤的插進了雲壑懷中嬰兒的身體裏。然後,頭也不回的向幽冥台走去。
雲壑收回手中的劍,低頭看懷中的嬰兒,心猛地一沉。
月光下,嬰兒仿若安靜的睡着,一張小臉卻是駭人的青紫色。雲壑心中懊悔不已,真不該如此大意!他將兒的手攤開來看,果然,掌心一紅豆大小的黑點若隱若現。幽冥谷劇毒――十日蔓。
片刻失神后,他再次抱緊懷中的嬰孩,卷着夜風消失在血色草木之中。
幽冥台上,灕水抱着身體早已冷卻的杜月垠端端的坐着,浸血的雙手猶自滴着鮮血,一張臉白得觸目驚心。她抬起頭,唇因沾着血而艷如塗朱,散落的長發如烏泉般瀉在肩側,偶有一縷清風拂近眉梢,點漆如墨的眸子在髮絲之後冰亮冰亮的,說不出的凄絕之美。
凝視着眼前依舊白衣翩翩的俊美男子,她忽然輕笑了起來,聲音是那樣的涼,“阿清,這麼做,你又得到了什麼呢?”
杜月清的眸子微微一漾,然後勾起一抹淺笑,痴痴的看着灕水,說道:“我不過是想讓你名正言順的做睿兒的娘親。”
灕水的目光一顫,滿是痛色的低下頭,晶瑩的淚珠落在了懷裏渾身是血的杜月垠的衣袍之上。她的手拂過杜月垠溫潤的臉龐,無奈的搖着頭,“阿清啊,你不該同我說你是幽冥谷主的啊。”說罷,她抬起頭,滿臉淚水的望着杜月清,唇際微動,“玉……”
“不!”杜月清睜大了雙眼驚恐的看着她,想要伸手抓她,卻被她四周無端出現的盈盈雪花隔絕在外。
灕水淺笑着看着試圖衝進雪中的杜月清,有如臨花照影一般似夢似幻,緩緩吐出剩下的三個字,“雪梅妝。”
剎時便見雪中綻開漠寒的玉色梅花,帶着清冷的香氣,朵朵重重,漫天開來,也在那一剎那,她身側的落雪劍驀地騰空,劍氣射出,劃過她細膩的脖頸。鮮血湧出,滴滴落在那些玉色梅花上,一朵朵血色的梅花開得艷麗無雙。
她凝望着漫天的血梅,仿若看見了那一年的他們。一個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一個是長身玉立,神情瀟散的少年。如斯美眷,若沒有那些陰差陽錯、無意戲弄,他們今日又當如何?
世情薄,人情惡,玉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
杜月清獃獃地看着眼前的漫天血梅漸漸散去,那個伏在杜月垠身上,了無生息的女子,他卻始終不敢走近。
天上烏雲密佈,幾聲滾雷之後,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幽冥台上已近乾涸的血在大雨的沖刷下,蜿蜒着流下幽冥台。
杜月清看着看着忽然仰天大笑了起來,墨發披散,濕噠噠的貼着雙頰,一雙眸子在暗夜裏是駭人的血紅色。“漓兒,我不惜偷練幽冥禁術,賭上性命也還是得不到你嗎?你愛的人難道已經不是我了嗎?”他一點點走近,抬袖拂開杜月垠的屍體,抱起身軀冰涼的灕水,“不,哪怕你死了,也還是只能屬於我。”
驚雷乍起,照得杜月清的臉慘白一片,他低頭,伴着臉上流下的兩行血淚,吻在灕水的唇上。
吉禧元年,大郢朝的武林陷入了一場腥風血雨之中。